陈三的指甲缝里还嵌着昨夜的墙灰,混着点暗红色的霉斑。他蹲在槐香胡同口的煎饼摊旁,假装啃着加双蛋的煎饼,眼角的余光却死死锁着三号院那扇斑驳的朱漆大门。
胡同里的槐花开得正疯,白花花的花瓣像堆雪,落在青石板路上黏成一片湿滑的香。可这香气到了三号院门口就断了,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墙拦着,只剩下墙根下阴湿的青苔味。
“新来的?”摊煎饼的老头用竹蜻蜓敲了敲铁板,面糊在热油上滋滋起泡,“这院儿盯不得。”
陈三嚼着煎饼含糊不清地应着,心里却冷笑。他在这行混了八年,从南锣鼓巷的四合院到后海的酒吧街,什么样的邪门地方没闯过?上个月他刚从看守所出来,兜里比脸还干净,急需一笔快钱打点关系。而三号院的传闻,早在道上听过——据说屋主死了快十年,儿女在国外定居,整座宅子空得能养鬼。
日头爬到头顶时,胡同里的人渐渐少了。陈三摸出藏在裤腰里的钢钎,趁对面修鞋摊的老头打盹,猫着腰溜到三号院侧墙。墙头上的碎玻璃用水泥糊着,他早观察好了,东南角有块松动的砖。
指尖抠进砖缝时,触感冰凉得像攥着块冰。他刚把砖抽出来,一股腥甜的气味突然从洞里涌出来,不是霉味,倒像是……铁锈混着槐花的香。
“操。”陈三骂了句,揉了揉鼻子。这味道让他想起三年前在医院抢救的日子,那时候他替人顶罪挨了顿打,肺里咳出来的血就是这味。
翻墙进去时裤腿被勾破了个口子。院子里静得吓人,正屋门虚掩着,门轴吱呀作响,像是有人刚走不久。陈三摸出手机开了手电筒,光束扫过廊下的鸟笼,竹条编的笼子底积着层灰,里面却没有鸟粪,反倒散落着几枚锈迹斑斑的铜钱。
正屋的八仙桌上摆着个青花罐,罐口蒙着层红布。陈三眼睛一亮,这种老物件最值钱。他刚伸手要揭红布,手腕突然被什么东西缠住了。
不是绳子,是头发。
黑黢黢的头发不知从哪儿垂下来,缠在他手腕上像条冰凉的蛇。陈三吓得浑身一激灵,甩手时带倒了桌边的太师椅,椅子腿砸在青砖地上,发出一声闷响,在空屋里荡出绵长的回音。
“谁?”他压低声音喝了句,手电筒四处乱扫。光束掠过墙上的挂画,画里是个穿旗袍的女人,眉眼画得极细,嘴角噙着丝笑。可刚才他明明记得,画里的人是面朝着里屋的。
头发已经不见了。陈三喘着粗气去摸后颈,全是冷汗。他抓起桌上的青花罐塞进包里,转身就往门口跑,却在门槛上绊了一下。低头看时,门槛缝里插着半支红蜡烛,蜡油凝固成奇怪的形状,像只攥紧的手。
跑出胡同口时,煎饼摊还在。老头抬头看他,眼神像淬了冰:“拿了不该拿的东西吧?”
陈三没理,加快脚步往地铁站走。包里的青花罐越来越沉,隔着帆布都能感觉到凉意,像是揣了块冰砖。到了租住的地下室,他迫不及待地把罐子倒过来,想看看里面有没有金银珠宝。
倒出来的只有一捧槐花瓣。
白得刺眼的花瓣落在满是烟蒂的地板上,渐渐渗出暗红色的水,像在流血。陈三吓得一脚把罐子踢到墙角,那罐子撞在暖气片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却没碎。
更诡异的是,那些槐花瓣落地没多久就消失了,地板上只留下几道暗红色的痕迹,用拖把拖了三遍都没擦掉。
夜里陈三被冻醒了。地下室明明开着暖气,他却觉得像是躺在冰窖里。睁眼时,看见天花板上趴着个黑影,长发垂下来,扫过他的脸颊,带着股熟悉的腥甜气。
“把东西还回来。”黑影说话了,声音又尖又细,像指甲刮过玻璃。
陈三抄起枕边的啤酒瓶就砸过去,瓶子穿过黑影砸在墙上,碎成一地渣。他连滚带爬地开灯,黑影不见了,只有墙上的挂画——不知什么时候,他从三号院顺手牵羊的那幅旗袍女人画,正挂在他床头。
画里的女人转过身来了。旗袍的盘扣崩开两颗,露出颈间青紫色的勒痕,嘴角的笑变成了诡异的弧度。
陈三连鞋都没穿,光着脚冲出地下室。凌晨三点的街道空无一人,他沿着路灯疯跑,直到撞见巡夜的保安才敢停下。坐在保安亭外的台阶上,他摸出烟盒,手抖得连打火机都按不燃。
“哥们儿,你这是咋了?”保安递过来一杯热水。
“撞鬼了……”陈三的声音发颤。
保安咧嘴笑了:“你是在槐香胡同那边犯事了吧?那地方邪乎得很。我上回巡逻,看见三号院门口站着个穿旗袍的女人,想上去问问,走近了人就没了。”
陈三猛地抬头:“你也见过?”
“老住户都知道,”保安嘬了口热水,“十年前那院儿死过人,女的,据说是被丈夫勒死的,就吊在院里那棵槐树上。死的时候穿着红旗袍,手里还攥着串铜钱。”
包里的青花罐突然动了一下,像是有东西在里面敲。陈三吓得把包扔在地上,拉链自己开了,滚出来的不是花瓣,是串锈迹斑斑的铜钱,正好七枚,串钱的红绳上还沾着点干枯的槐花。
他想起廊下的鸟笼,想起门槛缝里的蜡烛,想起画里女人的勒痕。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扶着墙吐起来,酸水呛得眼睛发红。
天快亮时,陈三回到了槐香胡同。三号院的门还是虚掩着,他走进去,把铜钱和青花罐放回原位,又将那幅画挂回墙上。做完这一切,院子里的槐花香突然漫了过来,裹着清晨的露水,压过了那股腥甜。
转身离开时,他看见正屋的窗纸上印着个影子,女人的轮廓,正在梳头。
半个月后,陈三在郊区找了份工地的活。那天他给家里打电话,母亲说收到个匿名包裹,里面是一沓钱和串槐花,钱的数目正好够他弟弟做手术。
“那槐花闻着可香了,”母亲在电话那头说,“就是放了几天,变成红的了。”
陈三挂了电话,蹲在工地上哭了很久。远处的推土机正在拆旧楼,扬起的尘土里,他仿佛又看见那穿旗袍的女人,站在漫天飞舞的槐花瓣里,朝他轻轻摆了摆手。
陈三在钢筋堆里发现那撮槐花时,焊枪的火星正溅在他手背上。灼痛让他猛地甩掉焊钳,掌心的槐花却像生了根,黏在皮肉上泛着诡异的红光。
这是他来工地的第三周。搅拌机昼夜轰鸣,把槐香胡同的槐花香碾成了记忆里的碎片。可此刻掌心里的气味突然活过来,腥甜混着铁锈,和那天从三号院墙洞钻出来的味道一模一样。
“陈三!发什么愣!”工头的破锣嗓子砸过来,“再偷懒扣你工钱!”
他慌忙用砂纸蹭手心,红槐花却越蹭越艳,最后在皮肉上烙出七个浅浅的圆痕,像极了那串铜钱的印记。收工后去水龙头下冲,水顺着指缝流进排水沟,在水泥地上积成小小的红滩,映出张模糊的女人脸。
半夜的工棚里,帆布床咯吱作响。陈三盯着上铺的床板,那里不知何时洇出片深色的水渍,正慢慢漫成旗袍的形状。他摸出枕头下的美工刀,刀光划过空气时,听见布料摩擦的窸窣声——有谁在穿衣服。
“别找我。”他对着空荡的棚顶低吼,“钱我一分没动,东西也还了。”
水渍里的旗袍领口开始旋转,转出个青紫色的勒痕。陈三突然想起保安说的话,十年前那个女人就是被勒死的。他抓起墙角的铁锨,朝着水渍劈下去,铁锨头却穿过虚影,在水泥地上砸出个豁口。
第二天一早,陈三揣着半个月的工钱去了火车站。他买了回老家的票,排队时总觉得后颈发凉,回头看见个穿中山装的老头,手里捏着串铜钱,铜钱孔里塞着晒干的槐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