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潮本来已经不随便接电话了,但是这个电话不得不接。
打这个电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张潮的老师于华。
这位写出了《活着》《许三观卖血记》《兄弟》的大作家声音沉痛地问道:“我问过你们《青春派》编辑部那边了,他们说许立志是你发掘的,这一期的诗歌特辑也是你提议设立的。
我看完以后,这一整天心里都不舒服……你是在哪儿找到他的?”
张潮只好将来深圳寻找素材、偶遇许立志的过程向老师汇报了一下,一说就是十几分钟,于华却丝毫没有嫌烦,津津有味地听完了他的讲述。
等张潮那边说“事情大概就是这样,许立志现在都还在富仕康工厂里站流水线”后,于华才长长叹了一口气,又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没有想到……没有想到……”
没有想到什么?于华没有说,张潮也没有问,两人的默契让一切可以尽在不言中。
相比于于华,张潮因为有上一世的记忆,所以看得更加深远。经济的快速发展是这个时代最强劲的脉搏,也是最洪亮的声音。
它给这个社会的大部分人创造了远超以往的财富,改变了亿万人的命运,谁也不能否认。
但是在滚滚洪流当中,也确实有一些被忽视的个体或者群体,他们的痛苦往往无人倾听,或者要么被功利主义者斥为失败者的杂音,要么被实用主义者警惕为否定社会主流的尝试。
毕竟拿根长棍子去拨树上雀儿的巢,把它搞下来,雀儿也要叫几声——何况那是人。
文学的一部分使命,其实就是倾听、转述,甚至要用扩音喇叭叫嚷,告诉其他人:“这里有这样的一群人……”
不可否认的是,许立志因为有着身为诗人的敏感,所以一切痛苦都在他身上都被加倍放大了。
他的工友们只会在背地里骂老板、经理、车间主任、管线……“狗日的”,然后用“攒够钱回家做小生意”来延伸自己的希望,安慰自己;或者干脆就用酒精来麻痹自己,用赌博来刺激自己……
这种粗粝的愤怒本质上是对疼痛的消解。
但这一切许立志都不会。
他以诗人的敏锐察觉了藏在日复一日、枯燥无趣的生活之下,真正让人感到的痛苦是一颗颗年轻的灵魂被无情地消磨——即使灵魂下的青春、梦想被认为是廉价甚至毫无意义的。
这些被时代碾碎的灵魂碎片,又折射出一个更为冰冷而残酷的事实:他们的痛苦无人问津,大家关注的是增长的数字和越发丰盈的物质。
人,是需要存在感,也需要归属感的。
而现代都市因为“人人都是外来者”的特殊属性,加上快速的发展、频繁的变动,让存在感、归属感被轻易地剥夺了。
这就是为什么多年后,陈奕迅那首早在2005年就发行的歌曲《浮夸》突然爆火,并被广为传播的原因之一,而不单纯是他那“浮夸”的演唱。
正如歌词所说:
【有人问我/我就会讲/但是无人来/我期待到无奈/有话要讲/得不到装载/我的心情犹像樽盖等被揭开/嘴巴却在养青苔/人潮内愈文静/愈变得不受理睬……】
所以许立志的诗歌看似只是在宣泄自己或者流水线工人这个群体的痛苦,但同样击中了许多人的内心。
第一遍读到【每当我打开窗户或者柴门/我都像一位死者/把棺材盖,缓缓推开。】时,这些《青春派·非虚构》的读者,可能还抱有一种猎奇者的心态,试图从被许立志的诗歌撬开的缝隙里,窥探一群被普遍视为“失败者”的年轻人的生活。
但是读到第二首、第三首、第四首……的时候,这些读者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给揪住了。
他们被诗歌锋利的语言割伤了。
一句诗,就是一道伤口。
当读到【今天的劳动不要太重/时间不要太长/否则,跨出这道门槛/至少需要一百年的勇气】时,一位在燕京刚刚工作两年的白领合上杂志。
他望向自己租的小出租屋的窗户,那里看不到天上的月亮,只能看到别人家抽油烟机的排烟口。
这时已经快晚上11点了,而他半个小前才到家。除了在公司加班的因素外,还有漫长的通勤距离。随着这座城市越来越大、越来越富丽堂皇,人们对交通距离的忍耐程度就越高。
现在的这间小屋子要花掉他3分之1的收入来支付租金;即使如此,他还要花12分之1的生命在通勤往返的路上。就这样,同事们还表示羡慕——因为他们有人住得更远。
许立志的诗歌忽然让他觉得自己其实和这位诗人的日常生活没什么两样——只不过一个在打螺丝,一个在做报表。
可是这样被绑在两点一线间的生活,本质上有什么区别呢?
而读到【我只盼望每月十号那张灰色的薪资单/赐我以迟到的安慰/为此我必须磨去棱角,磨去语言/拒绝旷工,拒绝病假,拒绝事假/拒绝迟到,拒绝早退……】时,一个在重点中学工作的老师兼班主任合上了杂志。
她看了看自己的书桌,上面堆满了了作业、教案、工作总结、班会方案、家校联系记录……
身边的丈夫已经睡熟了,发出微微的鼾声;她只能点一盏不明不暗的孤灯,就连给学生打勾都不敢太用力。外屋则是婆婆带着孩子在睡觉。
她想到了“太阳下最光辉的职业”“班主任绩效根据学生月考成绩浮动”“刘老师,我孩子就拜托你了”“读再多书有什么用,还不是当老师赚死工资?”“我爸爸在广东打工,回不来,我奶奶可以吗?”……
许立志的诗歌让她觉得生活的意义忽然被抹去了,一切都只剩下灰色的复调乐曲在无止尽的循环,只有看到工资的那一刻才有一声重音。
她无言地摇摇头,不知是在自嘲还是想把这些杂念驱离大脑。
……
然后几乎所有读者都发出了一声怒吼:“《青春派》太不做人了,有这么给人找堵的吗?”
许立志的诗歌像一把从他自己身体里面抽出来的匕首,带着淋漓鲜血,又残忍地挥向了读者。
而这些读者,就像有受虐癖一样,被他扎得受不了以后就躲一躲(把杂志合上),但是过一会儿有主动迎向刀锋,享受千疮百孔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