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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黑旌压城(1 / 2)

云阳城郭的轮廓在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里,如同蛰伏的巨兽。铅灰色的城墙被硫磺恶臭与焦糊血腥混合的毒雾笼罩,那味道无孔不入,沉甸甸地压在城头戍卒麻木的脸上,钻进每一扇紧闭的门窗缝隙,在死寂的街巷中无声流淌。

郑墨几乎是拖着残躯爬回城西那片荒坟。左臂的伤口在剧烈动作下再次崩裂,鲜血浸透了临时捆扎的布条,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后背的闷痛和指骨的剧痛。他蜷缩在一座半塌的荒坟背后,腐土和枯草的腥气混合着自身浓重的血腥味,刺鼻欲呕。远处,龙首原方向那地狱深渊蒸腾起的滚滚浓烟,如同巨大的、污秽的招魂幡,在惨白的天幕下投下不祥的阴影。

田不礼死了。证物被夺。火眼炸了。秘密被彻底掩埋。

挫败感如同冰冷的毒蛇,啃噬着他的意志。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腑撕裂般的痛楚和那深入骨髓的硫磺恶臭。

“……棺……椁……万……世的……”

田不礼临死前扭曲的面容和那破碎的遗言,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灼烫着他的神经。万世的棺椁?是始皇帝倾举国之力营造的骊山地宫?还是……这吞噬了无数性命、最终自身也化为巨大疮疤的火眼深渊?抑或是……某种更令人不寒而栗的隐喻?

他猛地咬破舌尖,剧痛和血腥味瞬间冲散了眩晕与颓丧。不能倒在这里!阿七还在城里!县寺廨署中堆积如山的冤案!骊山深处那口尚未合拢的棺椁!还有……田不礼背后,那驱使军队、豢养死士、制造“鬼火”、引爆火眼的恐怖存在!这一切,都像悬在头顶的利剑,随时可能落下!

他挣扎着撕下内衫相对干净的布条,用牙齿配合尚能活动的右手,将左臂伤口上方再次死死勒紧。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冷汗如同小溪般淌下。做完这一切,他靠着冰冷的坟茔喘息片刻,积攒起最后的气力,如同受伤的孤狼,蹒跚着,避开尚在沉睡的城坊,朝着县寺方向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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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寺西侧那排低矮廨署,在黎明前灰暗的天光下,如同废弃的墓穴,死寂无声。郑墨推开自己廨署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浓重的草药和血腥味扑面而来。他反手插上门闩,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胸腔剧痛。

必须处理伤口!必须……活下去!

他挣扎着爬到炕边,从角落一个破旧的藤箱里翻出前几日医工留下的伤药和干净的麻布。药粉是粗糙的褐色粉末,带着浓烈的苦味。他解开左臂上早已被血浸透、冰冷黏腻的布条。伤口狰狞地翻卷着,边缘红肿发烫,深可见骨。他咬紧牙关,将整包药粉狠狠按在伤口上!

“唔——!”钻心的剧痛让他闷哼出声,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眼前金星乱冒。他死死咬着牙,用干净的麻布一层层用力缠紧,直到鲜血不再迅速渗出。

做完这一切,他几乎虚脱,瘫倒在冰冷的土炕上,汗水浸透了单薄的里衣。窗外,天色由深灰转为一种惨淡的鱼肚白。龙首原方向的浓烟依旧弥漫,给这黎明蒙上了一层不祥的灰翳。

“笃……笃笃……”

极其轻微、带着特定节奏的叩击声,在门板下方响起。

郑墨猛地睁开眼,强撑着坐起身,低喝:“谁?”

“郑令史……是我……阿七……”门外传来少年压抑着恐惧的、带着哭腔的声音。

郑墨迅速起身,忍着全身的剧痛,拉开一条门缝。阿七像只受惊的兔子,嗖地钻了进来,反手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剧烈地喘息,小脸煞白,眼中充满了后怕。

“郑令史!您……您回来了!吓死我了!”阿七看到郑墨惨白的脸色和左臂厚厚的包扎,眼圈瞬间红了,“龙……龙首原那边……那……那声响……天都塌了!城里都……都乱了!好多人跑出来看……都说……都说地龙翻身了……”

“我没事。”郑墨打断他,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稳定,“外面情况如何?县寺里呢?”

阿七用力吸了吸鼻子,努力平复呼吸,语速飞快:“乱!乱得很!好多人在街上,都往西北看,指指点点,说什么的都有……县寺里……田……田县丞没回来!赵书佐他们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到处派人去找!还有……”他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神秘和恐惧,“小的……小的偷偷溜去田县丞府邸后巷瞄了一眼……您猜怎么着?府里……府里好像在……在收拾细软!后门偷偷摸摸运东西出去!像……像是要跑!”

田府在收拾细软?要跑?

郑墨眼中寒光一闪。田不礼的死讯显然还未传回,但他的家人或心腹,似乎已经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他们知道田不礼卷入了什么,知道龙首原的爆炸意味着什么!这是在准备后路!

“知道了。”郑墨点点头,示意阿七坐下休息,“你做得很好。从现在起,你哪里都不要去,就待在我这里。外面的事,不要打听,不要掺和。”

阿七用力点头,蜷缩在墙角一个小马扎上,抱着膝盖,身体还在微微发抖。

郑墨重新坐回炕沿,闭上眼,强迫自己冷静。龙首原炸了,田不礼死了,田府要跑……这是巨大的危机,但也可能是……撕开铁幕的契机!田府仓皇逃离,必然会留下痕迹!必然会带走或销毁某些东西!而这些东西里,或许就藏着指向最终黑手的线索!

他需要力量!需要足以撬动这铁幕的力量!云阳县寺?赵书佐那些人不过是田不礼的应声虫!指望他们?无异于痴人说梦!他的目光,穿透廨署破败的墙壁,投向东方——咸阳的方向。

御史中丞,屠睢!

那个在骊山公堂上,面对他高举的秦律竹简,最终选择带走验尸录、下令封口的铁面御史!他是唯一一个曾直面过这桩疑案、并且拥有足够权力和可能立场的人!

郑墨猛地睁开眼。他挣扎着起身,走到那张落满灰尘的案几前。没有竹简,只有几片粗糙的麻纸。他拿起笔,蘸着早已干涸又被他滴入清水化开的墨汁,忍着指骨的剧痛,一笔一划,力透纸背:

**“御史中丞屠公台鉴:**

**云阳令史郑墨泣血顿首。骊山疑骨未寒,龙首火眼已崩。县丞横死山涧,府邸仓皇欲遁。鬼火非虚妄,人祸胜天崩。万世棺椁启,黑幕压云阳。证物遭夺,线索尽断,墨身负创,独力难支。唯秦律昭昭,如日悬空。伏乞屠公,念社稷之重,悯生民之艰,速遣干员,彻查云阳!迟则……恐生巨变,噬脐莫及!**

**郑墨百拜泣告!”**

字迹因为剧痛而略显扭曲,却带着一股浸透了血与火的凛然与急迫!他将麻纸折好,塞入怀中,贴身藏好。这是投向咸阳的唯一希望!必须尽快送出去!

“阿七!”郑墨唤道。

“小的在!”阿七立刻跳起来。

“你立刻去驿站!”郑墨的声音斩钉截铁,“用我的印信,找驿丞,要最快的马,最可靠的驿卒!将此信,八百里加急,直送咸阳御史大夫署,面呈御史中丞屠睢大人!记住,只给屠睢本人!任何人问起,只说是寻常公文!明白吗?”

阿七接过郑墨递来的铜印和那封带着体温的密信,用力攥紧,小脸上满是郑重:“小的明白!豁出命去,也一定送到!”

“去吧!小心!”郑墨拍了拍阿七瘦削的肩膀。

阿七重重点头,将铜印和密信仔细揣入怀中最深处,转身拉开一条门缝,像一道影子般溜了出去,迅速消失在灰蒙蒙的晨雾里。

郑墨望着阿七消失的方向,心悬到了嗓子眼。这封信,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能否激起涟漪?屠睢……会信吗?会来吗?

时间,在硫磺的恶臭和无声的煎熬中,一分一秒地流逝。窗外的天色越来越亮,却依旧被那来自西北的、遮天蔽日的尘埃浓烟笼罩着,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昏黄。县寺前院开始有了人声,带着压抑的惊慌和议论,显然龙首原的剧变和县丞的失踪,已经引发了骚动。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不同寻常的、沉重而整齐的马蹄声,如同闷雷般由远及近,狠狠碾碎了县寺周围的死寂!那声音带着千军万马的威势,踏在云阳城清晨空旷的街道上,震得地面都在微微颤抖!

郑墨猛地站起身,几步冲到糊着厚麻纸的窗前,用指尖戳破一个小洞,向外望去。

只见县寺正门前宽阔的街道上,烟尘弥漫!

一队队身着玄色重甲、头戴鹖冠、面覆青铜面具的**宫廷郎卫**,如同冰冷的钢铁洪流,手持长戟,腰挎环首刀,胯下战马高大神骏,喷着灼热的白气!他们沉默地奔驰而至,动作整齐划一,瞬间将整个县寺正门及前庭围得水泄不通!冰冷的杀气混合着战马汗水的腥臊,如同实质的寒潮,瞬间席卷了整个空间!

郎卫!始皇帝身边最精锐、最神秘的近卫!非奉皇帝诏令或中枢重臣符节,绝不可能调动!他们怎么会出现在云阳?!

县寺门口当值的门卒早已吓得瘫软在地,面无人色。院内隐约传来赵书佐等人惊恐的呼喊和杯盘落地的碎裂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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