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还没散尽,张晓却觉得自己飘在半空中。他低头,看见手术台上盖着白布的躯体,那双手他认得,左手虎口有块小时候被烫伤的疤——那是他自己。
监护仪拉成长音的“嘀——”声还在耳边回响,可他摸不到自己的耳朵。穿绿大褂的人陆续离开,脚步很轻,像是怕惊扰什么。最后走的是刘医生,他摘口罩时叹了口气:“三十出头,太可惜了。”
张晓想喊住他,喉咙里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他试着挥手,手臂穿过了旁边的输液架,透明的塑料管在他手腕里像水草般晃了晃。
“我死了?”这个念头撞得他发懵。
昨天他还在设计院改图纸,甲方催得紧,他对着电脑熬了三个通宵。过马路时想掏手机回消息,刺耳的刹车声和轮胎摩擦地面的尖叫是他最后的记忆。
现在是清晨,天刚蒙蒙亮。窗外的梧桐树影投在墙上,被风推得慢慢移。张晓忽然想起,今天是女儿朵朵的四岁生日。他答应带她去游乐园坐旋转木马,蛋糕都订好了,草莓味的,朵朵最爱的那种。
他飘出手术室,走廊里空荡荡的。保洁阿姨拖着拖把走过,拖把杆穿过他的小腿,她却毫无察觉。张晓跟着她的影子往前飘,尽头的护士站里,两个护士正对着电脑录入什么。
“3床的张晓,家属联系上了吗?”
“联系上了,他爱人在赶来的路上,听声音快哭晕了。”
林晚。张晓的心猛地一揪。他想象不出林晚哭的样子,她总是笑着的,就算他加班到深夜回家,她也会端着温好的粥说“回来了”。
电梯“叮”地打开,张晓没多想就飘了进去。里面站着个穿校服的小姑娘,背着粉色书包,扎着和朵朵一样的羊角辫。小姑娘对着电梯壁的镜子抿了抿嘴,忽然抬头往张晓的方向看了一眼,眼神里有瞬间的茫然。
“小朋友,你能看见我?”张晓急切地凑过去。
小姑娘却往旁边缩了缩,电梯门开时,她一溜烟跑了。张晓追出去,看见她扑进一个女人怀里:“妈妈,电梯里好冷。”
冷?张晓摸了摸自己的胳膊,确实没温度。他低头,看见自己的手是半透明的,能隐约瞧见走廊地砖的花纹。
他该去哪?回设计院看看没改完的图纸?还是回家等林晚?
家。这个词像根线,猛地把他往某个方向拽。他穿过医院的玻璃门,清晨的风带着露水的湿气,却穿不透他的身体。马路上车开始多了,他看见自己那辆蓝色的电动车歪在路边,车筐里的文件袋散了,图纸被风吹得满地都是。
一个穿警服的人在拍照,旁边围着几个看热闹的。张晓想去把图纸捡起来,那些纸却一次次从他手里滑过。
“听说了吗?昨天这儿撞了个人,设计院的,挺年轻。”
“开车的是个新手,据说吓傻了,现在还在警局呢。”
张晓的视线落在远处的红绿灯上,绿灯亮了,行人匆匆走过。他忽然想起林晚说过:“过马路别玩手机,多危险。”他总说“知道了知道了”,现在才明白,有些话是不能当耳旁风的。
他朝着家的方向飘。以前开车要二十分钟的路,现在不过转瞬就到。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黑乎乎的。张晓飘到三楼,家门虚掩着,里面传来压抑的哭声。
他推开门,林晚坐在沙发上,背对着门口,肩膀一抽一抽的。她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个粉色的蛋糕盒,是他订的那个。旁边散落着几张照片,有他们的婚纱照,有朵朵刚出生时皱巴巴的小脸。
“张晓,你说过要陪我到老的……”林晚的声音哽咽着,“你怎么说话不算数啊……”
张晓飘到她面前,想擦去她脸上的泪,手却径直穿过了她的脸颊。林晚打了个寒颤,抬头看了看四周,茫然地裹紧了身上的披肩:“怎么突然这么冷……”
朵朵从卧室里跑出来,揉着眼睛:“妈妈,爸爸呢?不是说今天带我去游乐园吗?”
林晚一把抱住女儿,哭声更大了:“朵朵,爸爸……爸爸出远门了。”
“什么时候回来呀?”朵朵的小手拍着妈妈的背,“爸爸答应给我买草莓蛋糕的。”
“会回来的,一定会的……”林晚的声音越来越小,像是在骗自己。
张晓看着女儿懵懂的脸,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疼。他想告诉朵朵,爸爸就在这儿,爸爸对不起你。可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朵朵踮脚打开蛋糕盒,拿起小叉子戳了戳蛋糕:“妈妈,我们等爸爸回来一起吃好不好?”
“好,我们等。”林晚把女儿搂在怀里,眼泪滴在蛋糕的奶油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张晓飘到阳台上,那里晾着他的衬衫,林晚昨天刚洗过,还带着阳光的味道。他记得这件衬衫是林晚送他的三十岁生日礼物,她说:“穿白衬衫的男人最帅。”
楼下的早点摊飘来油条的香味,以前这个时候,他会下楼买两根油条,林晚爱蘸着豆浆吃。现在摊前站着一对年轻夫妻,男的给女的擦嘴角的豆浆沫,笑得一脸温柔。
张晓的视线模糊了。他好像能感觉到风,却感觉不到温暖;能看见一切,却什么都抓不住。他死了,可他好像还有太多事没做。
葬礼办得很简单。林晚瘦了一大圈,眼睛红肿得像核桃,却全程都撑着,给来吊唁的人鞠躬道谢。张晓的父母从老家赶来,两位老人一夜白头,父亲拍着林晚的肩,话没说两句就红了眼眶。
张晓飘在灵堂角落,看着自己的黑白照片。照片是去年公司团建时拍的,他站在瀑布前笑,露出两颗小虎牙。林晚说这张最好看,非要放大了摆在客厅,现在却成了遗像。
朵朵穿着小西装,被外婆牵着,给每个来鞠躬的人作揖。她大概还不懂“死”是什么意思,只是觉得妈妈一直在哭,家里来了好多人,气氛怪怪的。她偷偷问外婆:“爸爸是不是藏起来了?我们玩捉迷藏吗?”
外婆别过脸,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张晓跟着林晚回家,她把自己关在卧室里,抱着他的枕头哭。枕头套上还有他的味道,林晚把脸埋进去,肩膀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张晓想抱抱她,可他的胳膊穿过她的身体,只带起一阵微弱的风。
“张晓,你走了,我和朵朵怎么办啊……”林晚的声音嘶哑,“房贷还没还完,朵朵还要上学……你怎么能把担子都扔给我……”
张晓这才想起,他们上个月刚换了套大点的房子,贷款三十年。他以前总说:“放心,我多挣点,争取早点还完。”现在看来,这句话成了泡影。
接下来的日子,林晚像是突然被抽走了骨头,每天除了给朵朵做饭,就是坐在沙发上发呆。设计院派人来了,送了抚恤金,还说张晓没改完的图纸会安排人接手。林晚点点头,什么也没说。
张晓看着她日渐憔悴,急得团团转。他想告诉她,抽屉里有张银行卡,密码是她的生日,里面存了点钱;想提醒她,下周要交水电费;想让她别总吃外卖,对身体不好。
可他什么也做不了。
有天下午,快递员敲门,送来了个纸箱。林晚拆开,里面是个崭新的儿童自行车,天蓝色的,车把上还绑着粉色的蝴蝶结。
“这是……”林晚愣住了。
张晓猛地想起,这是他半个月前订的,本来想作为朵朵的生日礼物,给她个惊喜。他还特意选了带辅助轮的,想着等她再大点,就拆掉辅助轮教她骑车。
朵朵跑过来,眼睛一亮:“哇,自行车!是爸爸买的吗?”
林晚看着自行车,眼泪又涌了上来。她蹲下来,摸着车座:“是爸爸买的,爸爸知道朵朵想要自行车。”
“爸爸什么时候回来教我骑呀?”朵朵的小手抓住车把,晃来晃去。
“爸爸……爸爸在天上看着朵朵呢。”林晚的声音哽咽着,“朵朵要自己学会,好不好?”
“好!”朵朵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推着自行车在客厅里跑,“我要骑给爸爸看!”
张晓飘在旁边,看着女儿兴奋的样子,心里又酸又涩。他多想牵着那辆自行车,在小区的空地上教她,像他小时候,父亲教他那样。
那天晚上,林晚把自行车擦得干干净净,放在朵朵的房间里。她坐在床边,给朵朵讲故事,讲的是《小蝌蚪找妈妈》。讲到小蝌蚪找不到妈妈,哭得很伤心时,朵朵突然说:“妈妈,爸爸是不是也像小蝌蚪一样,找不到我们了?”
林晚抱着女儿,眼泪无声地淌下来:“不会的,爸爸一直都在。”
张晓飘到床前,看着母女俩相拥的背影。月光从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片惨白。他忽然发现,自己好像能在月光下看得更清楚,身体也没那么透明了。
他试着伸出手,碰了碰朵朵的头发。这次,他好像感觉到了一丝微弱的触感,像羽毛拂过。朵朵打了个哈欠,往妈妈怀里缩了缩,嘴里嘟囔着:“爸爸……”
张晓的眼眶热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留在这儿,或许,就是为了听女儿再喊一声“爸爸”。
林晚开始慢慢振作起来。她找了份兼职,在小区门口的超市理货,每天下午去,晚上回来给朵朵做晚饭。张晓知道,她是不想让朵朵跟着自己受委屈。
他每天跟着林晚去超市。超市里人来人往,收银台的阿姨总跟林晚说:“小林,别太累了,有难处就跟我们说。”林晚总是笑着道谢,手上的活却没停过。
有次,一个顾客拿了包饼干,没付钱就想走,被林晚看见了。她追出去,拦住那人:“先生,您还没付钱。”那人骂骂咧咧的,推了林晚一把。林晚没站稳,摔在地上,膝盖磕出了血。
张晓急得冲上去,想推开那个男人,可他的身体穿过男人的肩膀,什么用也没有。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男人骂骂咧咧地走了,林晚咬着牙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一瘸一拐地回了超市。
收银台的阿姨给她拿了创可贴,叹气说:“这种人别跟他计较,犯不着。”林晚点点头,眼眶却红了。
张晓跟着她回家,看着她给膝盖上药,疼得龇牙咧嘴。他想起以前林晚切菜切到手,他会紧张地跑过去,用嘴给她吹伤口,然后小心翼翼地贴上创可贴。
“对不起,晚晚。”张晓在心里说,“以前都是我保护你,现在却……”
林晚好像听到了什么,抬头往阳台上看了看。张晓跟着飘过去,阳台上的那盆月季开了,粉红色的花,是林晚最喜欢的。这盆花是他们刚搬家时一起买的,张晓负责浇水,林晚负责修剪。他走后,林晚好像忘了它,叶子都黄了好几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