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人群交头接耳的声音更大了。
“是啊,登闻鼓是为上达民情而设,却又以严刑峻法为限,这不就是自相矛盾?”
“嘘,这话可不能乱说啊!一国律法,从来都是上修下行……”
“可法令不合情理,这也是事实啊。既然这法令已不合世道,就应该因时而变,因俗而动……”
卫听澜听着这些声音,心一下子悬了起来。
祝予怀方才那番言论,说白了就是要废止登闻鼓的杖罚制度。可大烨的立法之术,向来讲究道德赏罚皆出于君,从未有过民意干政的先例。
祝予怀还是一副安然处之的模样,但卫听澜急得不行,他几乎都能想象朝堂上的腥风血雨了。
就在这时,宫门那侧传来一阵非同寻常的声响。
既像是野马脱缰,又像是麻雀炸窝,在远处嗡嗡隆隆地奔腾流淌。
这熟悉的死动静让卫听澜本能地退了半步,皇宫掖门那端,有一大群青衫学子乌泱泱地涌了出来。
谦益斋的同窗们冲在最前头,有不少人在朝他挥手呼喊。柳雍带着一帮纨绔紧追在后,跑得像一窝乱蜂,一个踩一个地满地找鞋。
“九隅!”
“澜弟!”
“旻哥!”
这一大帮人好似一锅烧开的热水,顷刻间席卷了午门前的空地。武卫们惊疑不定,连刀都不知该往哪儿举。
有几个会医术的学子扛着药箱,率先冲到了刑台边上,吭哧吭哧地往上爬。
“庞郁还有气儿吧?世子快别愣了,搭把手啊!”
“我去,谁的药箱怼我脸上了!”
落在最后的季耀文背着蒋诩,这会儿也激动得撒腿狂奔,把老头颠得骨头都快散架:“夫子,夫子,咱们赶上了!”
在这片见了鬼的热闹中,卫听澜提着剑,整个人都有点呆滞。
祝予怀按了按易鸣的手,示意他不必再搀扶自己。他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衣衫,上前几步,走到了卫听澜身边。
“很意外吗?”他平静地说,“昨日去望贤茶楼找你之前,我先拜访了平章兄。”
卫听澜像是卡了壳,期期艾艾地转过头:“你,难道你早就算到……”
算到我会往茶里下药?
祝予怀看着他笑而不语。
这意味深长的笑,让卫听澜心里更加发虚,怎么想都觉得祝予怀是料到了自己会打小算盘,特意留了后手。
祝予怀当然不可能如实告诉他。
他遇到季耀文纯属意外,昨日乘车往望贤茶楼去时,他恰好看见季耀文在鸿胪寺门口排队买包子,就停下来聊了两句。
那时祝予怀还不确定他们计划何时击鼓,所以只告诉季耀文,近日若听见登闻鼓响,八成是有同窗在击鼓鸣冤,请他尽可能地召集芝兰台的学子,前往午门帮忙。
亏自己这样满心满眼地替人筹划,结果转头卫听澜就昧着良心往他的茶水里加料。
祝予怀看着他心慌意乱、想问又不敢问的胆怯样,心里终于舒坦了。
让你偷偷下药,自己猜去吧!
两人说话的这片刻,学子们已跑到近前。
他们看清了场上两方对峙的情形,都敛起神情,迎着武卫们的刀锋,站到了祝予怀和卫听澜这一边。
蒋诩年老体迈,被季耀文颠得腰酸背痛,但他一下地,就从袖里颤巍巍地掏出戒尺,把学生们都拉到了自己身后。
他看着武卫们剑拔弩张的架势,胡须都小幅度地颤动起来,大约是气着了,连佝偻的腰背都罕见地挺直了些。
“诸位大人,”他攥着戒尺提高声,“敢问我的学生犯了什么弥天大罪,要被刀剑这样指着?”
第108章 破鼓
几十号学子拱卫在蒋诩身后,活像来打群架的,一听夫子发话,都跟着凶神恶煞地附和。
“就是!九隅和澜弟有何罪过?”
“你们这是仗着官威,欺压无辜!”
那领头的校尉成了众矢之的,气急道:“都住口!身为芝兰学子,知法故犯、率众闹事,你们还敢倒打一耙?”
立马有人抢白:“我们手无寸铁,站这儿说几句公道话,犯了哪条律法?”
“空口白牙给人定罪,家国律法难道是你写的!”
芝兰学子个个刺头,面对刀锋也毫无惧色,又有蒋诩这个三朝老臣护在前头,武卫们不敢真的动手打杀,只能色厉内荏地呵斥驱赶。
但有学子们在前打头阵,原本被威慑住的百姓们也壮起胆子,跟着反抗起来。人群不断向前涌动,武卫们焦头烂额,颜庭誉趁乱退后几步,转身就向登闻鼓跑去。
她冲到鼓前,拔下簪发的素钗,回首高声道:“诸位,泾水官场暗无天日,民苦其久矣!而今小人当其道,有冤不得诉,这登闻鼓除了助纣为虐,还有何益?”
她攥紧发钗,高高举起:“官场沉疴太重,唯有破而后立!既然这鼓还不了世间公道,今日我便破了它!”
说罢,她就朝着登闻鼓的鼓面狠刺下去。
众人惊声直呼,只见那鼓面被发钗生生刺穿,刺啦一声,斜向剖出一道骇人的破口。
颜庭誉划得用力,素钗卡在鼓面中断了半截,收手时,有殷红的血顺着她的指尖滴落下来。
所有人都屏息呆了一瞬,校尉不可置信地盯着她:“你、你怎敢……”
颜庭誉轻笑一下,抛下染血的发钗,抬手扯去遮面的纱巾,往空中一扬。
面纱飘落,露出那张不施粉黛的脸孔。
颜庭誉比从前晒黑了不少,凤眸中的神采却比往昔更盛。学子们都愕然惊神,校尉看清了她的相貌,眼中有异色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