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听澜从迷障中短暂清醒过来,失焦的目光逐渐重聚,落在庭中的翡翠箭壶上。
谢幼旻投出了个罕见的“骁箭”,箭入壶后反跃起来,又不偏不倚地重落了回去。
有人在欢呼喝彩:“好兆头啊!这是不是就叫作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又有人反驳:“瞎说啥呢,我旻哥生来是福星高照的命,什么凶啊难啊的,都别沾边儿啊!”
“嗐,差不离嘛,反正是吉兆!”
无数欢欣鼓舞的声音重复着。
吉兆、吉兆……
卫听澜痛苦地闭了一下眼,狠命掐着掌心,钻心的疼痛才让脑中嘈杂的声响淡去了。
祝予怀根本无心关注场上的动静,强按着卫听澜在廊边坐下,问道:“你这是怎么了?像丢了魂似的。”
卫听澜缓过来些,佯装无事地扯出个笑:“没事儿。都怪世子那条撒金腰带,隔着老远都反光,晃得我头晕。”
“是吗?”
祝予怀沉沉盯了他片刻,收回手来淡笑了一下:“那就好。不过今日回家后,最好还是让师兄替你瞧瞧,别是何时磕着脑袋落下伤了,自己心里还没点分寸。”
卫听澜心里一突。
这个语气……
他惊惶不定地抬起头,就见祝予怀罕见地冷着脸,一身热烈的绛红都压不住他周身散发的凉气。
卫听澜越发忐忑,小心地去拉他的衣袖:“九隅兄……”
祝予怀看都不肯看他,背过身望回了场上。
完了,看起来气得不轻。
卫听澜放软了声音:“我知错了,我就是近来总觉昏沉嗜睡,以为这不是什么要紧事。九隅兄……”
他见人还是无动于衷,又蹭近了一点,可怜巴巴道:“宴饮要一天呢,你也会医术,要不你先替我瞧瞧?”
祝予怀不动声色地瞥了他几眼,见他蔫头耷脑的,这才松动些许,转回身来。
“伸手。”
卫听澜立马殷勤地撩起袖子,露出手腕,乖乖让他搭脉。
两人在廊边坐了一会儿,气氛安静得近乎诡异。
期间季耀文回曲宴廊找水喝,看见他俩这架势,好奇地停下步:“这是在看什么?”
卫听澜正要开口,祝予怀平静道:“看脑疾。”
卫听澜:“……”
季耀文惊悚至极:“文试第十八名,有脑疾?!”
卫听澜如坐针毡,想解释又不敢驳了祝予怀的脸面,只能干笑了两声,顺着话道:“小毛病,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这不是正在治吗。”
“哦,哦。”季耀文汗流浃背,“那是得好好治,打扰了。”
他左脚绊右脚地狼狈离去。
祝予怀出了这口气,心里才畅快了,慢悠悠地收回了搭脉的手。
绛红的宽袖从卫听澜腕旁流水般滑过,凉丝丝的。
“祝大夫。”卫听澜幽怨地问,“我的脑疾还有救吗?”
祝予怀险些没绷住,轻咳了好几下才忍住笑,道:“没有大碍。”
单看脉象,卫听澜的身体强健得过分,单挑十头牛都不成问题。
祝予怀煞有介事地又补了句:“不过,你思虑过重,难免神劳体乏,还是要注意些。”
他停了一息,试探地盯着卫听澜的眼睛:“若有难解的心事,可向身边亲友倾诉一二。”
卫听澜慢慢绷直了背,一瞬间竟有种被看透的心虚感。
祝予怀见他如此紧张,又觉于心不忍,缓声道:“你要是不便说,我就不问了。”
“不是的。”卫听澜一下子慌了起来,生怕他再不理自己,“我并非有意瞒你,我只是、只是……”
他语无伦次地卡住了。
要怎么解释?
自己偷瞒着他与遮月楼往来,背地里做了那么多小动作,桩桩件件说出来都是谋逆的重罪。
有关前世的一切都如鲠在喉,无数的话语在心中涌动,最后他只艰难地说出了一句:“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我爹和大哥了。”
这句是真话。
两世的记忆在他脑子里打着架,不甘、仇恨与愧疚的心情一齐翻腾起来,以至于他都没注意到,自己攥着祝予怀衣袖的那只手抖得厉害。
祝予怀见他这副模样,心中微微一紧,立马就后悔了。
就不该越界试探,触了他的伤心事。
“抱歉,濯青。”祝予怀愧疚地坐近了一些,安慰道,“我并非想逼迫你坦言什么。你要是想家了,或是觉得孤单烦闷,可以……可以来我家里住几日。前些日子我托曲伯搜罗了几本北方食谱,让厨房学了些西北菜式,等你来时,我让他们……”
“别说了。”卫听澜深吸了几口气,拼命克制着将他整个人都按入怀中的冲动,勉强说笑道,“这里这么多人,你想看我当众抱着你哭吗?”
虽是玩笑的语气,可祝予怀看见他的眼眶真的红了。
两人就这样对视了片刻,卫听澜觉得自己丢人,正要移开视线时,祝予怀借着衣袖的遮掩,忽然扣住了他的手。
温暖的触感从手心传来,卫听澜张了张嘴,定住了。
“这里不行。”祝予怀有些为难似的,声音越来越小,“等……等没有外人的时候吧。”
远处屏风之下,颜庭誉慢条斯理地剥了颗葡萄,眼角余光却一直瞟着坐在廊下的两道身影,目光越来越深沉。
这两人到底在聊什么呢?
说起来,她今早第一眼看见祝予怀时,觉得那身红衣新鲜,就随口调笑了一句:“这红衣含蓄了些,要是再拿金线绣几朵花,九隅就像个稳重的新郎官了。”
本是耍耍嘴皮子,谁想祝予怀一下子红透了脸,卫听澜当时的神情也极不自然,还说什么“这衣料是我挑的,崇如兄莫要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