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吧,早去早回。”赵明月挥挥手。
云溪行了个礼,便快步退了出去。
殿内又恢复了寂静。
赵明月重新拿起那本《南华经》,目光落在书页上,思绪却飘远了。
她并非生来就如此“体弱”,也并非天生就“与世无争”。只是在这深宫之中,她的出身注定了她无法像那些母妃得宠、家世显赫的兄弟姐妹一样,活得肆意张扬。她的生母只是一个不起眼的才人,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因病去世了。父皇子女众多,哪里还记得住她这个既无母族帮衬,又沉默寡言的女儿?
年幼时,她也曾有过不甘,也曾试图引起父皇的注意,但换来的只有更高位份的妃嫔的打压和宫人们的冷眼。一次重病差点要了她的命,也让她彻底看清了现实。
在这座冰冷的宫城里,想要活下去,活得好一点,唯有低调,再低调。她收敛起所有的锋芒,学着温顺,学着忍耐,甚至刻意养出一副病弱的模样,将自己缩在昭阳宫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努力降低存在感,如同蛰伏的蝉,只为等待一个或许永远不会来临的春天。
她不争宠,不结党,不惹事,但这并不代表她愚钝。相反,冷眼旁观多年,她比许多人都更懂得这宫里的生存法则。人心叵测,鬼蜮伎俩,她见得多了,也学得多了。只是她轻易不动用那些心思,因为她知道,每一次出手都可能伴随着风险,她输不起。
但这一次,内务府的手伸得太长了。克扣份例是常有的事,她可以忍,但连过冬的炭火都敢动手脚,这已经触及了她的底线。这不仅仅是几筐炭的问题,更是对她这个公主最后的体面和生存底线的践踏。若连这点小事都任人拿捏,往后只会引来更多的豺狼。
那个新上任的王管事,想必是急于在李总管面前表现,又或者自恃有靠山,才敢如此大胆,挑了她这个软柿子捏。而李总管,恐怕也是乐见其成,默许了手下的行为,毕竟克扣下来的份例,总有他们的好处。
直接去理论,以她如今的地位和“病弱”形象,多半是自取其辱。但她自有她的办法。
宫里的规矩森严繁复,但也正因如此,规矩本身就是一把双刃剑。《宫廷内务则例》是内务府的行事根本,里面详细记载了各宫份例的标准和发放流程。她让云溪去借阅,姿态放得如此之低,只说自己糊涂想学习,这本身就透着一股不寻常。
内务府的人不是傻子。一位向来不问世事的公主,突然关心起规矩细节,还要查阅存档的则例,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这位公主或许察觉到了什么,只是隐而不发。更重要的是,她没有直接闹,而是选择查规矩,这表明她手里可能没有直接的证据,但也可能是在警告他们——我知道你们在做什么,规矩在那里,若真要较真,未必查不出问题。
尤其是那个刚刚因为“出错”被罚了的刘管事,前车之鉴就在眼前。李总管或许不怕她这个失宠的公主,但规矩就是规矩,若真有人拿着则例去御前理论,就算最终查不出什么实质问题,也会惹得一身腥,甚至影响他在陛下心中的印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那个王管事,只要稍微有点脑子,就会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与其冒着被公主抓住把柄的风险,不如赶紧把事情抹平。
所以,赵明月笃定,云溪这一趟去,不需要争吵,不需要哀求,就能解决问题。这便是她的生存之道——不鸣则已,一鸣,则要恰到好处,四两拨千斤。
果然,不到一个时辰,云溪就回来了,脸上带着几分惊奇和喜悦。
“公主!公主!您真是神了!”云溪一进门就忍不住说道,“奴婢照您说的去了内务府,找到了当值的吴管事,把您的话学了一遍。那吴管事听完,脸色就有点不对,忙说公主言重了,学习规矩是好事,只是则例是内府要物,不便外借,但他可以立刻派人将相关条例誊抄一份给公主送来。奴婢想着您的吩咐,也没多纠缠,就回来了。”
云溪喘了口气,继续道:“可奴婢前脚刚回宫,后脚内务府就又来人了!还是那个王管事,亲自带着两个小太监,不仅把之前克扣的银霜炭全补齐了,还多送了两筐!药材也换成了上好的!他见到奴婢,那叫一个点头哈腰,说是他手下的人弄错了,请公主千万恕罪,还说以后昭阳宫的份例,他一定亲自盯着,保证按最好的标准来!”
看着云溪兴奋得小脸通红的样子,赵明月只是淡淡一笑,拿起刚刚放下的书卷,轻轻翻了一页:“知道了。东西收好便是,以后莫再为此事与他们置气。”
云溪用力点头,看着自家公主云淡风轻的模样,心里又是佩服又是心疼。公主明明如此聪慧,却只能在这深宫里处处隐忍,若非被逼到份上,连这点小小的反击都不愿。
“公主……”云溪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赵明月抬眸看了她一眼,目光柔和:“深宫岁月长,我们要学的不只是忍耐,还有如何更聪明地活下去。好了,去看看小厨房晚膳备了什么,我想喝点热粥。”
“是,公主。”云溪压下心中的情绪,恭敬地退了出去。
殿内再次恢复安静。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宫灯次第亮起,将庭院里的枯枝映照出幢幢鬼影。
赵明月轻轻咳嗽了两声,拉了拉身上的披风。炭火烧得并不旺,寒意依旧无孔不入。她看着窗外沉沉的暮色,眼神悠远而平静。
这寂静深宫,如同一张无形的网,束缚着她,也保护着她。她就像藏在蚌壳里的珍珠,小心翼翼地收敛着光华,只为在暗流汹涌的海底,能够安然存活。
只是不知,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
她微微闭上眼,将心神沉浸在《南华经》那超然物外的文字里,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暂时忘却这宫墙高耸带来的窒息感。
慧心初藏,只待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