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听到胖女人呼唤,两个人起身一直往里走。摄影室陈设简单,只有几把木凳几束塑料花以及逗小孩子的皮球。老师傅仔细看了看艾育梅,忽然笑了:“哎,你不是孟家窝棚老艾家的吗?橱窗里的那张像就是你呀,可给我们吸引来不少业务呢!行,我这回免费给你俩加照一张。”
师傅像导演一样,指挥两人男左女右坐在背景幕布前面的凳子上,然后到三脚架照相机后面瞄了瞄,用那块暗红色的布把头一蒙,把一只手伸出来,嘴里喊着“往这儿看”一捏手中的小球,发出“噗”地一声响。
照完相,黄士魁站在橱窗前端详艾育梅的美照,啧啧道:“这一张真不错,我妈就是看了这张相才对你上了心的。知道的是普通农村的大闺女,不知道的还以为哪个剧团的大明星呢!”艾育梅说:“别傻看啦,一张相片有啥好看的。”
走在回返的羊肠毛道上,雾气稍微淡薄一些,路两边的庄稼棵子在雾中若隐若现,宛如一幅未完成的水墨丹青,浓的浓,淡的淡。
艾育梅跟着黄士魁拐进苞米地羊肠小路,黄士魁时不时地侧头偷看几眼,看得育梅有些羞怯,脸红红地说:“好好走道,老看啥?”又走了一程,黄士魁悄悄拉住了未婚妻的手,育梅往回抽了抽也没有抽回去,头却低得更厉害了。又走了一程,望见了不远处缥缈的雾气里隐现着小孤山大庙的轮廓,艾育梅忽然来了兴致:“小孤山不远了,咱去游大庙呗,去祈求观音娘娘保佑咱。”见黄士魁有些迟疑,艾育梅故意说:“你要不去,那就说明你心里没有我。”黄士魁连连说:“好好好,为表明我心思,我也得跟你去呀。”
大庙其实是个尼姑庵,坐落于小孤山缓坡树林里,庙宇峥嵘轩峻,树木葱蔚洇润。雾气宛如柔软的白纱,轻轻裹着整座山林。在这片朦胧之中,青灰色的砖墙被潮湿的雾气濡染得愈发深沉,而斗拱檐在走兽雀铃的衬托下仍然透着超凡气度。
黄士魁跟随艾育梅沿坡路走上来,只见庵院墙体斑驳,两侧的墙上依稀可见“禅林清静”“佛日增辉”字迹;石阶布满了细密的裂纹,石阶两侧的石狮子面目已经模糊了,只剩大致的轮廓。庙门半开半掩,朱漆剥落处露出灰白的木质。门环上锈迹斑斑,依稀能看出曾经精美的雕花。
站在山门前驻足观看,古朴的牌楼式山门上有块古旧而庄重的匾额,上面是“慈音寺”三个魏碑体大字,门旁悬挂一副黑漆鎏金对联:
寺貌隆千古
神威震四方
艾育梅问:“知道这上面的匾额是谁题写的吗?”黄士魁摇摇头,表示不晓得。艾育梅说:“据说,写这匾额的是咱福原镇乾隆年间的探花名叫舒成。”黄士魁思考着:“舒成?到底是怎么个来历?请艾老师给我讲讲。”
艾育梅便详细说起舒成的典故来:“舒成天资聪明伶俐,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十二岁时,给葫芦镇的谢家大户放牛。有这么一天,两头公牛为了争夺一头母牛,鼓瞪着大眼珠子,顶得烟土飞扬。舒成上前用力拉解,不留神被一个公牛猛地回头一角刺瞎了左眼。养好伤后,更是勤奋好学,饱读诗书,通览经史。十七岁这年,与谢大户家姑娘谢芳暗生情愫,私定终身。谢大财主发现后,百般阻挠。一是差门不当、户不对;二是差舒成眼睛有残疾。为了拆散他们,谢家解雇了舒成,并给谢芳在县城寻了一户人家。谢芳对舒成感情非常专一,死活不肯嫁给别人,便到五十里外的灵极寺出了家。舒成十九岁参加乡试高中解元,进京赶考又文章夺魁,但主考官见他只有一只好眼,没敢点他为状元。”黄士魁惋惜道:“呦,那太可惜了。”艾育梅接着讲:“第二天,乾隆临朝殿试,见舒成长得眉清目秀,却瘪了一只眼睛,心中不免为他可惜,叹口气,顺口说道:‘独目不登龙虎榜,’舒成一听,心里凉了半截,却很不服气地对了一句:‘半轮仍照凤凰台。’乾隆又道出一联:‘东启明,西长庚,南簸北斗,朕乃摘星手;’舒成稍一思忖,张口对答:‘春芍药,夏牡丹,秋菊冬梅,臣本探花郎。’乾隆一听,心里很高兴,朱批舒成为本榜探花。”黄士魁说:“挺有意思,这叫皇帝点探花。”
“我还没讲完这匾额的来历呢!”艾育梅继续讲道,“舒成做了官,回来让谢芳蓄发还俗,可谢芳已经厌倦了尘世流俗,决意今生抱定空门,因此受了具足戒。舒成为谢芳把小孤山娘娘庙改建成观音庙,还亲自题了匾额挂在山门上。”
听到这里,黄士魁夸赞道:“讲得挺好,咱福原镇确实有谢大户,小孤山还有谢家坟呢,难道这是真事儿?”艾育梅微微一笑:“这不过是个传说,牵强附会罢了。”黄士魁问:“你咋知道这么多?”艾育梅说:“这都是听我姑父讲的。”黄士魁呵呵笑了:“真是守啥人学啥人,你都快赶上张铁嘴儿了。”
两人跨过门槛,进入院内,潮湿的空气中飘散着若有若无的檀香,混合着霉味,让人恍若置身时光的夹缝之中。寺院香客寥寥,显得有些冷清,供桌上歪斜的香炉积了一层的香灰。绕过低垂的老柳和寂寞的香炉,便站在了残破的大雄宝殿前面。正殿屋顶几处瓦片脱落,露出漆黑的椽子,就像一位沉默的老者,见证着时光的流逝。阳光透过这些缺口斜斜地照进来,在雾气中形成几道光柱,尘埃在光柱中缓缓飘舞。一尊泥塑的佛像端坐正中,金漆剥落,露出灰褐色的泥胎,却依然保持着慈悲的微笑。
艾育梅介绍说:“以前和姐妹们来过一次,左边是禅堂、客厅,右边配殿是生产用房,大雄宝殿后身是观音菩萨端坐莲花宝座塑像,后面还有观音亭和许愿池,这里的住持是妙印法师。”黄士魁“嘻嘻”一笑:“都传说那老尼曾是孟五爷的相好,不知真假。”艾育梅提醒道:“这是佛门净地,别乱讲话。心里得有敬意,别亵渎了大庙。”
来到大雄宝殿后门,门上也有匾额,上有“大慈大悲”四个魏碑体大字,门旁也有一副黑漆鎏金对联:
问大士因何倒坐
笑凡夫不肯回头
艾育梅说:“这对联耐人寻味啊!”黄士魁却说:“是吗?有那么好么?我咋没感觉出来!”艾育梅不多解释,而是跪在蒲团上,十分虔诚地拜了又拜,黄士魁跟上来,只是象征性地弯弯腰。
忽听身后传来一声“阿弥陀佛”,一老尼已来到门前,右手立在胸前,左手摸着念珠,雾气中恍若神仙。艾育梅认出,这正是大庙的住持妙印法师。
“女施主有佛缘,拜佛也很真诚……”听见法师夸赞,黄士魁嘀咕道:“佛不过是个塑像嘛!”妙印法师摇摇头说:“此言差矣!要知道,佛为自然,自然为佛。人在佛中,自然成佛。关键在觉悟,在修行啊!”黄士魁还要强词夺理,被艾育梅用胳膊肘拐一下,忽听妙印法师拉长了声调:“急早回头,不可大意……”黄士魁心里一惊,赶紧表现出一副认真听讲的样子。“有道是常将有日思无日,莫将无时当有时。为人需敬天地、理神明、学圣贤,持身需孝父母、教子女、顾亲人,处事需明道理、顺天理、凭命理。今生富贵,前世修成;眼前为善,就是好人;谨慎忠厚,过此浮生。切记,切记!”
这时,一个年轻尼姑款款走来,对妙印法师说:“师傅,公社来了个管文化的领导,已经到了大殿。”艾育梅一见这尼姑清瘦的面容,不禁一愣,再仔细端详,不免叫了一声:“莲心,你不是莲心吗?”那年轻尼姑回身,右手掌已经立在了胸前:“阿弥陀佛,我现在法号了尘。你们先到那边的许愿池转转,一会儿我过来和你说话。”
看着师徒二人缓缓走去,艾育梅告诉黄士魁:“这是我在师范校的同桌同学陈莲心。”黄士魁“噢”一声,夸这小女子长得清秀,摇摇头说:“好端端的为啥出了家呢?”艾育梅说:“肯定有原因呗,她在师范校只上了一年多就辍学了,说不定家里出了什么变故。”又感慨道,“这可真是,历代江山,凡尘久驻;轮番僧俗,似水流程啊!”黄士魁说:“想不到,一个师范生,还是个迷信篓子。”艾育梅说:“这不叫迷信,这叫信仰。”
来到一处池塘前,碧绿的水面清晰地倒映着角檐树影。池畔有个四角亭,亭子里有块石碑,上刻三个古朴大字:许愿池。亭子前面两个大柱子上又是一副黑漆鎏金行楷对联:
花亦是禅鸟亦是禅山亦是禅水亦是禅
男可成佛女可成佛老可成佛少可成佛
看了这对联,黄士魁笑了:“这对联太啰嗦,完全可以缩成,花鸟山水皆是禅,男女老少可成佛。”“照你这一缩,就少了韵味了。”艾育梅想起法师方才的话,很认真地提示道,“妙印师傅的劝诫兴许是特意说给你的,你可上心哪,往后多行善积德。”黄士魁却说:“那老尼说的是有道理,可有谁能全做到呢!”艾育梅忽然问:“你看妙印像不像你家老婶?”黄士魁在头脑中细细比对了一会儿,觉得确实有些像。
在许愿池边等待的时候,一只乌鸦落在不远处的墙头,发出沙哑的叫声,又振翅飞入渐渐明朗的天空。过了一会儿,了尘才回来和老同学叙旧。当知道陈莲心是因为心上人病故才出的家,艾育梅更是为她惋惜了一番。两人在禅院花木掩映的甬道漫步,黄士魁不声不响地跟在后面。又聊了一会儿,了尘尼姑这才把他俩送出大庙。
艾育梅走回前门房子时,听见后院姑奶站在院子里吵吵,探头一看,姑奶正在教训黑牛。她不知道弟弟犯了啥错,竟惹姑奶发了怒气,忙走过去察看。
姑奶攥一根树条子,往黑牛脚下抽了两下,发出“啪啪”声:“呦——,好你个小念京,人不大,主意还挺正呢!你瞅瞅你这小脸造的,乌漆嘛黑的,你都淘出花了。我问你,你拿我衣服里的钱干啥了?说,不说我就打死你。”秦黑牛老老实实低头站着,瘪嘟着嘴唇,含着眼泪嘟囔道:“我,跟钱老牤钉钢捶,我输了,他说炕头墙上挂的衣服兜里有两个五毛钱,让我买货郎的糖球子。”姑奶又扬起了树条子,黑牛吓得用胳膊护脸,树条子再次抽下来时,被秦占友用后背挡住了。
吵吵声惊动了前门房子的张铁嘴儿、艾淑君、呜哇和嘎咕,小育花也跟着他们跑过来。妖叨婆吵嚷道:“呦——,你跟那小子打啥赌,你能赢房子还是能赢地?你眼睛是不是瘸?不认真假人啊?窝窝头踩一脚,他是啥好饼啊!他让你干啥你干啥,让你死你也干哪!”妖叨婆缓一口气,又骂,“你能不能让我省点儿心,我养活你养出孽了?你是不是寿星佬吃砒霜,活不耐烦了。我惯你吃惯你喝,不能惯你养成坏毛病。你要不走正道,就别在我跟前。你既然由我养着,就不能动一点儿坏心思。再发现你偷拿,剁了你的爪子,记没记住?”黑牛憋嘟着嘴唇:“记,记住了。”
艾育梅上前一耸黑牛肩膀头衣裳,数落道:“你呀你,你啥是小,你都十一了,咋能惹姑奶生气呢?”秦黑牛像盼来了救星,扑进姐姐怀里,“哇”地一声哭出了声。艾育梅一边拍打弟弟后背一边教训:“姑奶对咱老艾家有三代的恩情,你难道不知道吗?我看你这样不省心,我都跟你上火。我告诉你,人这辈子最臭的东西就是坏名声。我还告诉你,走正道,人常在;不学好,死得快。赶紧跪下,给姑奶认错!”黑牛“噗通”一声跪了,哭道:“再也不敢了,姑奶你饶我这一次吧……”
艾淑君忙过来安慰姑姑:“姑你教育的对,小孩子不能养成坏毛病。黑牛知道错了,你消消气。”说完,把树条子接过来交给了嘎咕。妖叨婆厉声问黑牛:“那钱花了几毛?”黑牛低声回答:“六毛。”又高声问:“剩的四毛呢?”黑牛怯怯地说:“丢了。”妖叨婆往院外一指:“给我找去?”
艾育梅扯起弟弟,催他去寻找。走出院子,下了慢坡道,到老神树下寻了一圈,连一毛钱都没找到。艾育梅从兜里掏出四毛钱来,塞给弟弟:“记住,回去就说找到了。记住,再别惹姑奶生气,啊!”黑牛眼泪噙在眼窝里,“嗯嗯”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