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佩绢呵呵笑了:“这二毛驴子,看他那抽筋拔骨的样儿,借两钱像放他血似的。也就咱爹能收拾他,他回去准得憋气。”黄老秋又梗了梗脖子:“哼,想跟我藏心眼儿、耍滑头,那是蹬着梯子上天——没门儿!”
大队部与小学校并排两座房子,都是土坯草盖。学校操场与大队院子连成了一片,站在中心道旁那棵老神树下环顾,视野比较开阔。杜春心去秦家请客,回来听见从大队部西头办公室一扇敞开的窗户里传来大队会计钱大算盘嘟嘟囔囔读报纸的声音:“坚决砍掉保守思想,苦干实干,力争农业站在全国最前列……”
刚凑到窗前,支书三喜子抬头看见她,便笑问:“弟妹,我见你又去了秦家,是要过礼请客了吧?”春心点头说:“是啊,趁着育梅还没开学,抓紧把亲事定下来,正好一堆看见你们了,老尿子、大算盘,不忙的话你们都去啊!”大队长穆秀林因常把“尿性”二字挂在嘴边,被村民戏称“老尿子”。他爽快地应下:“多预备点小烧吧,肯定去。”钱大算盘问:“都弄些啥下酒菜呀?”春心不好意思地说:“能有啥,熬一大锅鱼,还有蘸酱菜。就是走个过程,在一起热闹热闹。”
接近晌午,艾淑君、张铁嘴儿、妖叨婆、秦黑牛、艾育花陪伴着艾育梅来到老宅。订婚饭其实很简单,煮一大锅大碴子,熬一大锅从河套打的鲫瓜子、白漂子和泥鳅。那鱼是贾永路帮着老憨打的,弄了大半天才勉强够用。鱼快炖好时,三喜子、穆秀林、钱大算盘和前院的二禄两口子一同进了院子。春心从大敞四开的房门里打招呼道:“你们来啦,闻着香味了吧?”二禄走在头里,笑嘻嘻道:“哎呀,炖得挺香啊,离二里地都能闻到。”春心说:“二哥你真能玄乎,一会儿过完礼,你们喝几盅。”又特意告诫道,“只是有一样,你们哥俩不兴搬争。”
刘银环嗅嗅从外屋大锅里溢出的香气:“这是谁炖的这么香?”没等春心答话,贾永路说:“是裘环帮着炖的。”贾佩纶夸道:“手艺不错呀,谁摊上这样的媳妇谁有口福。”听到夸奖,裘环眯眼微笑不语。
说笑一阵,炕上并排放了两张桌子,春心把村官让到炕头,众亲友围桌而坐。过完礼,艾淑君把红纸包的礼金揣好。黄士魁把酒热了,给几个碗里一一倒上。
春心说:“也没啥好吃的,好赖多担待啊!”穆秀林说:“吃啥无所谓,有酒就行。”黄得贡说:“都说你老尿子喝酒跟喝凉水似的,要不你现场给我们表演表演?”穆秀林说:“得贡啊,我可不靠你驾拢,要看表演让老长给你演!”
杜春桂因一副大长脸得外号老长,解放后不久杜神汉过世,互助组时杜赫氏也撒手人寰,她和黄得贡便扑奔大姐,拖家带口从上江来到孟家窝棚。她平时身子骨不利索,晃常就犯邪病,仿佛真有什么鬼神附体似的。
杜春桂晃着撂叉子腿,正在旁边伺候酒桌,知道这是拿她好犯邪病这事儿说笑话,脸红一阵白一阵的,忙转移话题说:“我姐说来个好儿媳啊,育梅是咱这一带的才女呀!”艾淑君说:“我自个儿虽然斗大的字识不了一筐,可是我还是稀罕识文断字的。我这个侄女也确实和村里别的闺女不一样,育梅从小头脑就聪明,最喜欢看书,经常从他姑父和郑校长那里借书读,一看起来,就钻头不顾腚的。特别是那个《红楼梦》,简直是把她的魂儿都吸进去了,反复看了好几遍,常常忘了吃饭哪,有时候感动得一塌糊涂,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我说,那不过是让人消愁解闷的瞎话而已,犯不着替古人落泪担忧。她跟她姑父讨论起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啥的,她姑父也说不过。她不光是读,还愿意自己写,我说她也不知能写出啥名堂。”贾佩纶说:“可不白写不白念,你看出息了不是。”
酒过三巡,妖叨婆领着秦黑牛、艾育花吃完饭先撤了,三喜子、穆秀林、钱大算盘也告辞了,张铁嘴儿和艾淑君两口子被春心留下来,陪着三喜子、贾永路继续拉桌。
老憨喝酒是个慢性子,且喝点儿酒就上脸,平时言语迟,今儿个说话倒痛快些:“铁嘴儿,如今咱是亲家了,从心里说,这门亲事能成还多亏了你们。来,我敬你们一口。”张铁嘴儿干净利落,一扬脖子啁了一口。轮到艾淑君喝,推辞道:“我享受不了这个,刚才吃饭时我就没喝。”春心让她沾沾嘴唇,艾淑君沾一口说辣,老憨不依,一个劲儿死劝。春心就打老憨一下:“瞧你,脸灌得比卵皮儿还红,喝几口酒就不知东南西北了。”众人一阵哄笑,乐得张铁嘴儿笑喷了一口酒:“这说啥有啥,这话骂得好巧!”
又喝过几巡,贾永路有些醉意:“你们说,这人活着到底为啥?为了吃喝玩乐?”黄老秋用骨节棱嶒的手拍打着他肩膀头说:“爷们儿,人活着不为啥,就为活。”贾永路说:“人活着,是受罪呀!我那口子有病我却没钱给她治,我连自个儿的媳妇都护不住,连个鸟都不如。”老憨劝道:“咳!老贾呀,这酒不醉人,你咋醉了呢?”裘环说:“人都没了那么些年了,老提那伤心事儿干啥?”
贾永路拿起一棵大葱,送进嘴里喀哧喀哧地嚼着,竟像个牙口很好的毛驴。等客人纷纷离去,他这才下了地,晃荡到院子里,眯眼看看天,咕了一口酒气:“瞧,太阳卡山了!那太阳咋那么红啊?”裘环说:“是你眼睛喝红了!”春心推了一下裘环,嘱咐说:“你扶着点老贾兄弟,小心别让他卡喽!”见裘环扶着贾永路走出院门,还嘱咐道:“扶稳喽,回去就别让他摆渡了。”
这时候,有公鸭嗓音传来:“婶子,婶子,给你道喜了!”
杜春心听见喊声,扭头定睛一看,原来是鬼子漏,忙搭话道:“哟,你这小死鬼,冷不丁冒一句吓我一跳。”鬼子漏凑过来说:“婶子你也别只顾自己高兴,也帮我踅摸踅摸呀!”春心故意逗笑:“踅摸啥呀?天鹅呀?我可够不着逮不住啊!”鬼子漏说:“谁让你踅摸天鹅啦,我又不是癞蛤蟆。看魁子订婚了,我也着急呀!”
春心“扑哧”一笑,随口问道:“你盯上谁家闺女了?”鬼子漏眨巴眨巴小眼睛,见大街上有三三两两的村民经过,像怕人听见似的,一手遮着嘴唇凑到春心耳边。春心听了,摇头笑道:“成不了,成不了,快打消这念想,人家那丫头早相中金老师了。”鬼子漏满脸疑惑:“相中金书启了?不能啊?金书启虽然是个老师,可也不值得给他填房啊。”春心说:“啥不能,我那干姐妹卜灵芝亲口说的。”鬼子漏说:“这莲子准是一时鬼迷心窍了,只要没定下来就还有戏,您就帮我去探探口风,看人家能不能答拢。”春心有意推脱:“要想差人去问,你得找你大舅钱大算盘。人家是大队会计,说话办事比我这妇道人家有分量。”
鬼子漏稍加寻思,觉得很有道理,刚想再寒暄几句,抬头一看,春心的身影已经回院里了。
鬼子漏晃荡到钱家,扯着公鸭嗓子央求大舅去求婚。钱大算盘笑骂:“你咋净想美事儿呢?你打莲子主意,胆真不小啊!”鬼子漏嬉笑道:“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嘛!不怕娶不来,就怕胆子小啊!”钱大算盘教训道:“你小子,油嘴滑舌的!说媳妇和种庄稼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儿,和胆子也没多大关系。你胆子再大躺在炕上就能得苞米棒子啊!你胆子再大没啥应人处就能得到大闺女欢心哪!那不做梦嘛!”鬼子漏眯起了小眼睛:“人定胜天嘛!”说完自己先笑了,笑得芝麻似的眼仁儿似乎藏进了缝隙里。钱大算盘打退堂鼓:“我看还是别去问了,去了也是白搭。”鬼子漏央求道:“求求大舅,费费心、跑跑腿、想想招、磨磨嘴。”靠在墙旮旯里的老牤子听了,忍不住呵呵笑了。
算盘媳妇帮着说情:“只要没结婚,那就有机会。一家女百家求嘛!孩子来求,你就跑趟腿儿。”鬼子漏见舅舅点头应下,又催促说:“事不宜迟,大舅要问得快些啊!”钱大算盘还在拿扭:“这事儿急不得。”鬼子漏说:“赶早不赶晚!‘一天等于二十年’,咋能不急呢!”算盘媳妇笑道:“想不到,这小子还挺敏感的嘛!瞧这词儿用的挺溜道嘛!”钱大算盘说:“扯呢,如果真是‘一天等于二十年’,那咱活四五天就到寿路啦!”
这天晚饭后,钱大算盘晃荡到公冶山家,刚坐下,卜灵芝道:“大算盘这么大领导亲自到我家来,真是稀客。”钱大算盘堆起笑脸:“啥大领导,可别给我戴高帽。”公冶平把烟笸箩拽到了他身边:“钱叔,来,你卷上。”钱大算盘摆摆手:“我烟戒了,一抽就咳嗽。”接着就夸奖他:“在四个生产队的会计里,大平业务比较好。好好干,将来接我这角。”公冶平笑了:“能把小队会计的活干好就行,更远的都没敢想。不过,业务上还得向钱叔学习。”钱大算盘问:“你们二队大食堂的伙食咋样?”公冶平说:“棒劳力都议论中午这顿饭一天不如一天,办得有点儿吃力,恐怕撑不了多长时间。”钱大算盘寻问莲子咋没在家,卜灵芝说她吃完饭就去秦家前门房子闲玩去了。
公冶山暗自揣度钱会计的来意,猜问:“大算盘,想必是替人保媒来的吧?”钱大算盘点点头:“你可真是半仙儿,能看透我来的目的。我外甥看上你家莲子了,他死乞白赖地求我给问一问。我那外甥滑门儿吊嘴儿,没啥应人处,我来就是跑个腿传个话,你们谁面子也不用看,该怎么答复就怎么答复。”公冶山说:“也不能说鬼子漏没啥应人处,上级号召‘除四害’时,咱开展‘麻雀剿灭战’,持续了整整三天,鬼子漏表现最积极,捕捉、投毒、设套、击打、烟熏、持续轰赶,招儿都让他用了,不然咋能成为‘除雀能手’呢!他这么能表现,将来怕也能成个人物。大算盘是大队领导,你应该对你外甥多开导开导,提挈提挈。”卜灵芝说:“不瞒你说,莲子相中下放户金老师了,已经过了话了!”又唠会儿嗑,钱大算盘才离开。
卜灵芝从窗口见钱大算盘出了院子,气囊囊地说:“鬼子漏真是不自量力,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几两重。我就是把姑娘砸巴砸巴喂驴,也不给他!”公冶平说:“妈,咱不干拉倒,不能说那些过分的呀,人家兴许以后真能出息呢!可不能把人从门缝儿给看扁喽!”卜灵芝撇撇嘴说:“就他?呸!我咋看咋不地道,他要是能出息,是人都能出息。”公冶山说:“那小子机灵大劲儿了,就是用不到正地场。”
公冶平忽然想起鬼子漏有根基的说法来:“爹不是说过,他有啥根基嘛!”公冶山摇摇头,捋着山羊胡须说:“先前,我就是随意夸几句,哪成想他还信以为真了。只可惜他那几颗痦子长错了位置,长在右脚丫子下边,成不了大气候,出息了可能是个混世魔头,出息不好就是个采花大盗哇!”卜灵芝撇撇嘴:“他一瓶子不满半瓶子逛荡的,你可别抬举他了,往后他不给金四迷糊惹篓子就不错了。”
第二天上午,他瞄见大舅夹个算盘进了大队部,稍微抻了一会儿,晃荡到大队部院子里,立在了敞着扇的窗户外头,故意咳嗽几声。钱大算盘知其来意,放下手头的账本,说道:“我正想待会儿给你回话呢,你倒着急来了。还不是婚姻哪,是缘分未到哇!”鬼子漏说:“这么说是没机会了?”钱大算盘摇摇头:“人家都有茬了,别掂寻了,没戏。”
鬼子漏说几句客套话,耷拉着脑袋抹身离开大队部。他回到自家学说了求婚受挫的事,对母亲使横:“你要不把莲子给我弄到手,我就打光棍儿!”金四迷糊说:“你咋说话呢,还嘴驳啷叽的,能不能有点儿出息。”钱五铢冲地上吐口唾沫,骂道:“你拿我使啥横?你咋不让日本鬼子整死呢!说不上媳妇跟我耍磨磨丢,我真是养你养出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