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的黑烟,像一杆狼毫饱蘸了浓墨,在青灰色的天幕上,画下了一道触目惊心的玄川。
禅院门口,那名小沙弥早已吓得面无人色,嘴里颠三倒四地念着佛号,手足无措。
他从未见过这般大的阵仗,只觉得末日降临,佛陀怪罪,口中一个劲地忏悔:“不是小僧惹的祸……小僧没有放进去人……”
“快去救火。”
苏枕雪的声音,像一勺冰水,浇在了他滚沸的脑袋瓜上:“去前殿,多叫些人手,护住藏经阁。那里面的经书,一本都不能少。”
“是……是!郡主说的是!”
小沙弥如梦初醒,像是找到了主心骨,连滚带爬地便往前院跑去,身影狼狈。
苏枕雪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眼神没有丝毫波动。
她的目光,已然落在了尘那间紧闭的禅房上。
门上挂着一把黄铜锁,锁身已经泛起了铜绿,看上去有些年头了。
可了尘一个出家人,为何要给自己的禅房上锁?
苏枕雪缓步走上台阶。
她没有去碰那把锁,而是抬起手,用指节,在那扇陈旧的木门上,轻轻叩了三下。
笃。
笃。
笃。
声音不大,在寂静的院落里,却显得格外清晰。
无人应答。
苏枕唇角含笑,轻声道:“大师,长安起了这么大的风,您这寺里,怎么连窗户都不开一扇?”
她说着,伸手轻轻一推。
那扇看似被锁死的门,竟应声而开,发出一声轻微的吱呀声。
锁是假的。
苏枕雪走进房中。
屋内的陈设,简单得近乎简陋。
一张木床,一张书案,几个蒲团,再无他物。
只是空气中弥漫着的那股味道,却让她的脚步猛地一顿。
不是平日里闻惯了的檀香。
而是一股……奇异的,带着一丝甜腻,又透着一股子血腥气的味道。
这味道,她熟悉。
狄人的迷香。
苏枕雪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她的目光,在屋内飞快地扫视,最后,定格在了书案角落里,那个小小的,紫铜香炉上。
香炉里,还有未燃尽的香灰。
她走上前,伸出两根纤长的手指,捻起一撮香灰,凑到鼻尖。
就是这个味道。
阴冷,诡异,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毒蛇,吐着信子,试图钻进人的骨髓里。
苏枕雪从怀中拿出了一方锦帕,伏住口鼻。
这是浸泡过十三玉金方的帕子,专治各种迷香。
父亲的信,了尘的失踪,后山的火,这诡异的奇香……
一条条看似毫不相干的线索,在她的脑中飞速地交织,碰撞……
白马寺到底隐藏了什么?
苏枕雪想起了裴知寒的话!
“禅房之下,有一处地窖。禁军在清理火场时,从里面挖出了一具尸骨。”
她不再有丝毫犹豫,转身,快步走出禅房,目标后山。
那场火是障眼法。
真正的杀机藏在火焰背后。
她没有走寻常山路,而是凭借着多年前在寺中居住时留下的记忆,抄着一条荒僻的,早已被杂草淹没的小径,悄无声息地,朝着那片黑烟的源头摸去。
山路崎岖,可她的脚步,却稳得像在走一条坦途。
越靠近火场,空气中的焦糊味就越浓,还夹杂着木柴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
可苏枕雪却敏锐地察觉到,这火场周围,安静得有些过分。
她在一块巨石后停下脚步,探出头。
眼前的一幕,证实了她的猜想。
火势看似凶猛,却被巧妙地控制在一个不大的范围内,烧的,也只是一些无人打理的枯枝败叶。
而在火场不远处,一间孤零零的,毫不起眼的柴房,静静地立在阴影里。
柴房的门窗紧闭,可从门缝底下,却透出了一丝微弱的灯光。
苏枕雪像一只灵猫,悄无声息地潜行到柴房的窗下,侧耳倾听。
里面,传来了压抑的,痛苦的闷哼声。
还有冰冷的,不带一丝情感的叱问。
“苏茂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连命都不要了?”
苏枕雪的瞳孔骤然紧缩。
她缓缓地,一点一点地,将自己的身子挪到窗边的一条缝隙前。
透过那条狭窄的缝隙,她看到了里面的景象。
被绑在十字木架上的僧人,头颅低垂,发丝被汗水与血水黏合成一绺一绺,狼狈地贴在脸颊上。
他身上的灰色僧袍早已被撕扯得不成样子,鞭痕交错,皮开肉绽,裸露出的肌肤上,每一道伤口都在往外渗着血珠,汇成细流,滴滴答答地落在铺着干草的地面。
柴房里,光线昏暗,只有一盏油灯在角落里摇曳,将几个行刑者的影子,在墙壁上拉扯得张牙舞爪。
空气中甜腻又血腥的迷香,混杂着铁锈味与汗臭,浓郁得几乎要凝成实质。
“还不说?”
一个身穿锦衣的青年,用一方雪白的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中一柄烧得通红的烙铁,那灼热的铁器在昏暗中泛着红光。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轻描淡写,却透着骨子里的狠毒。
“慧明小师傅,您在佛前诵经多年,这点皮肉之苦,想来是奈何不了您的。”
他轻笑一声,将烙铁凑近了慧明的脸庞,热浪蒸腾,令人皮肤发紧:“可您这身子骨,又能挨得住几下呢?”
木架上的僧人,缓缓抬起头。
他便是寺中账房僧,慧明。
苏枕雪当然认得他,顺天帝为天下公正这四个字,经常会在一些户部大事上,调遣国寺里的账房僧同旁协助监管。
运送粮草这等大事,也是如此。
此刻,那张往日里总是埋头清点账目的脸上,早已没有了半分木讷之相。
只剩下血污与青肿,还有那双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住的,清明而坚毅的眼睛。
那眼中有佛光,也有不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