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一下,方丹。”
远处的海岸线波光粼粼。罗萨莉亚鸣笛提醒车队,随即靠边泊车。
鱼鳞般的云层、地平线彼端的岛屿、海浪和落日,被笼罩在澄净的橘色调下,像一幅画。其笔势高古,行笔若飞,了无一笔怠败,多么古老而正统的重彩技法,于背重着墨衬,面稍稍以浅绛渲染,所以色重而不涉浓浊。
临时停车区有时间限制,不过海边的落日美得像假的,白沙滩上的棕榈树不细看还以为是大立牌。罗萨莉亚顺着教母的目光张望了一会儿,透过后视镜瞧她,试探着唤道“教母?”
晚霞的出现让整个世界摇摇欲坠,将要沉进海底。
“走吧。”
这是一场完整的日落,持续了八分钟。当太阳完全消失在地平线另一端时,白马兰已经到达了医院的重症病房。图坦臣醒着,半卧在床上,护士正为他的气道切口及周围皮肤消毒。他还不能说话,吞咽协调性也差,未防误吸引发肺部感染,目前尚不能经口进食饮水。
隔着全封闭的玻璃门,白马兰冲他比手势,做口型,问道‘今天好吗?’图坦臣挪动食指,点了两下床边的护栏,表示肯定。白马兰笑着指向一旁的更衣室,图坦臣点头的动作微不可见。
刚醒过来的时候其实很恐怖。他的痛觉有些恢复了,但是身体动不了,意识还停留在埃斯特的车后座上——他记得医护人员神情紧张地冲向他,替他摁压伤口,埃斯特的脸上都是血,将双手一点点从医护的手底下撤出来。他依稀记得自己好像听见埃斯特说‘pleasedon’tdie,please.’重复了好几遍。
在那之后,他慢慢想起自己似乎醒过一回。睁眼看见铝合金的天花板、监视器和吊塔,输液瓶上写着他的名字。外头天黑了,又或者还没亮,屋内是呼吸机和心电监测仪的荧光。他好像看见埃斯特了,隔着玻璃门,坐在外头的沙发上。他不太确定,只觉得很困,那之后很快又睡过去。
“我送伊顿去住校了,她适应得还不错。过会儿等她吃完晚饭,会给我打视频。”白马兰换好衣服进入监护室,在图坦臣的床边坐下,说“我今天从风车那边过来,以前很少走那条路。”
图坦臣胸腔的起伏很微弱,镇痛泵就放在他手边,随着药物的减少,扩张囊渐渐缩小。他看着很憔悴,因为贫血而时常眩晕,尽管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但肋骨的完整性遭到严重破坏,剧烈的疼痛放射到肩、背与腹部,持续不断地折磨着他——但不管怎么说,这是个好结果,他没有出现腹部症状,ct显示肺组织已完全复张,胸腔内仅残留少量胸水,下午时,医生为他拔除了胸腔引流管。
“所有的云层、礁石、海浪、岛屿和树木,它们的高度、距离、体积和质感都被放置在毫无阴影、极端清晰的空间里,使它们以某种明确整洁得近乎不自然的状态被观视。”白马兰捧住图坦臣的脸,轻轻摩挲着。隔着一层医用手套,触感是如此陌生,“它们独立地处于不与其它任何事物发生关系的背景上,彼此之间却经由意识产生联系。就像我们一样。”
图坦臣虚弱且倦怠,他闭了闭眼,告诉白马兰他在听。
“我不能失去你。”白马兰俯下身,将额头抵在他的掌心。“勒帕尔祖母抚养了我们的母亲,我们接受相同的教育,拥有类似的人格与性情。所以你应该能理解,图坦臣,我没有爱过我身边任何一个男人。”
泡在爱里长大的孩子是晚熟的。埃斯特活到今日,几乎不曾有过迷茫、矛盾与挣扎,她轻松获得自己想要的一切,得到家庭中所有人的关心。她从小就不在乎任何奖惩机制,也没有所谓的优绩主义和完美情结,这使得她几乎不需要把自我价值寄托于外在体系,也不需要任何人的选择。她每天醒过来,两脚一叉就是自信,她的情感是充沛的、饱和的,她有爱她的妈妈、姐姐和叔叔,她从来都没有真正意义上地离开家,自然也不需要外人来支撑她的精神世界,于是她一直采用同一套性大于爱的标准来衡量配偶与情夫。
不管埃斯特嘴上怎么花言巧语,她能欺骗没脑子的小男孩儿,却骗不了自己。她太了解爱是什么了,爱是一种对她人深度关怀、共情与奉献的积极感情,她每天都在获得爱,每天都在给予爱,而她的情人从来不在收货清单上,她饲养梅垣,就像饲养宠物。梅垣没有从她们的关系里收获到任何好处,只有埃斯特,她获得了惊险刺激的性生活、低风险高回报的投资项目、任意操控他人情绪的虚荣和满足,以及炫耀财力与地位的珠宝展示架。
当财富与俘虏唾手可得时,上位者只能通过不断的征服获得新的掌声与赞叹。直到现在图坦臣才发现,像埃斯特这种见一个爱一个、挨个儿尝咸淡的女人,怎么可能不喜欢天鹅?怎么可能没向天鹅抛出过橄榄枝呢?只是因为游戏进程被打断了,因为他在高山半岛没有朋友,很孤独,而天鹅恰好与他投缘,所以埃斯特非常大度地把自己的猎物让给他。
“我很抱歉我从来只是口头表达,我说我爱你,却没有做过任何一件让你感到被爱的事。我们之间的关系太安全,太稳定了,我从来没想过我可能会失去你。”白马兰抬起脸,她的眼眶有一点红。图坦臣的手指因贫血和疼痛而颤抖,在她的掌心写下‘don’tcry’
“我从来没有考虑过选择我对你而言意味着什么,我没有想过你会因此失去远离危险的机会。毕竟我就是最大的危险,我自己却不知道。”她很少如此嬉皮,对图坦臣眨了眨眼,后者微笑着摇了摇头。
片刻后,白马兰恢复了正色。她沉吟片刻,道“现在我不得不向自己、也向你坦白了。我不喜欢我们之间的关系,我也不喜欢被更深层次地绑定。每当我看着你,我总觉得有一个声音在提醒我:我并不真正地属于这个家族,所以没有任何母父的干预、世俗的枷锁落在我们身上,我们不需要与任何人为敌就能轻松地维系这段关系。你知道的,族群与自我的冲突,身份和认知的矛盾,我既无法容忍我们是名义上的亲属,也不能接受我们没有实际上的关系。”
图坦臣很感谢埃斯特愿意和他分享心底最真实的感受,但是他快要哭了。他在第一时间感到自责,责怪自己从来没有察觉到埃斯特的心事,也责怪自己自始至终都没有把她当成真正的普利希。随后他理解了埃斯特的抵触,并且难以接受。人就是这样,越爱一个人,往往越不能接受这个人的疏远和不认同。
“可我不能失去你,图坦臣。渐渐的,我越来越忧虑以后的事,哪怕母亲和姐姐们都还在身边,我也依然会时不时地预见孤独,感觉到不安定。我需要你陪伴我,我需要你在我身边,我需要等我八十岁、坐在摇椅上晒着太阳,和孩子们说起以前的事,有这么一个人能赞同我的想法,能和我一起怀念,一起追忆。我不能没有你。”
他早就应该想到的。
埃斯特是个极端自恋又善于伪装的人,她享受高烈度的情感,享受偶尔为之的冒险。她给男人划定的界限不是用来遵守的,而是用来试探的。她喜欢玩欲擒故纵的游戏,喜欢小猫扑咬她的手指,但与此同时她又无法接受对方脱离她的掌控,成为试图操纵她的执棋者——而这一切,都建立在稳固的根系上,建立在他不会离开的事实上。
他是埃斯特不紧密的亲人、不合拍的朋侪、不适配的情侣、不倚重的盟友,可她们还是亲人,是朋侪,是情侣,是盟友。图坦臣感到很荣幸,也很悲哀,成为埃斯特所有卡池中保底的那张。对埃斯特来说,他只是缺风箭的十叁幺,是扑克牌里的一对尖*。
她的每一次开诚布公,每一次推心置腹,都那么像毒蛇吐出的信子,解决掉麻烦之后,就又妥帖地藏回自私的皮囊里。她们说埃斯特是浅湾的毒蛇,她们没有说错。她平和、缜密而冰冷,珍视自己的情人们,就像珍视自己的羽毛,因为他们原本一文不值,只因她所花费的时间与情感才变得珍贵。
最终,图坦臣还是回握住埃斯特的手。他不再奢望得到埃斯特的爱,他只要被埃斯特坚定地选择就够了,他已经满足了。
看到图坦臣的反应,白马兰由衷地感到欣喜。她相信她们之间不再有任何隔阂,她相信图坦臣终于能不带丝毫顾虑地爱她,于是她向前倾身,捧着图坦臣的脸颊,道“等你康复,等我把手头的事情处理完。我们带着伊顿——”
一阵轻微的敲门声之后,梅月庭猫猫探头,她亲近的得力部下拎着数不清的购物袋跟在后头。
斗大的问号几乎肉眼可见地浮现在白马兰的脑门上,片刻寂静后,她被气得笑了两声。
“是你说的,我可以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梅垣心虚地小声咕哝。
是的,没错儿,他想干嘛就干嘛,爱去哪儿就去哪儿。要是给梅垣一把枪,梅垣肯定第一个往她身上打,这还用想吗?白马兰拉上床帘遮挡图坦臣的病容,安抚地摸了摸他的脸颊。
“我是来送东西的。”梅垣急忙为自己分辨“医生说可以用,等护士帮忙消过毒再拿进去。”
白马兰面沉如铁,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梅垣实在惶恐。他察觉到自己似乎是犯错了,于是迫切地向白马兰展示他带来的生活用品,试图证明自己真心一片。他在购物袋中翻找着,道“我买了保湿霜、润唇膏、红外线按摩梳。这个很好用,头发不容易油。我看看,还有别的。”
梅垣拿出一只奇形怪状的粉色真丝软枕,看上去像只倒放的板凳,“女士你看,这个是防皱纹枕头,很方便的,可以侧着睡,不用的时候还能当靠背,很软的。我还去育婴店买了这些…”
白马兰的耐心在他拿出重力球吸管和防皱硅胶吸嘴并开始试图组装的那一刻彻底耗尽。火气冲上天灵盖,她聪明绝顶的部下和罗萨莉亚·方丹会排好队挨她训斥,还有梅垣,五分钟之内,她必须把梅垣拖到走廊的角落里狠狠揍他的屁股,这在她所有待办事项中优先级最高。
——在她发火的前一秒,图坦臣勾住她的手腕,轻轻点了两下。
他想要梅垣带来的所有东西。他要那只枕头,侧着睡的时候不会压住气道的套管。他还想要那个吸管和配套的吸嘴,那样的话他就能躺着喝水了,吸嘴的横向开口也让他不容易被呛到。更不用说保湿霜、润唇膏和按摩梳,埃斯特时常来看他,他真的需要那些。
“你要吗?”白马兰的目光中多少流露出一些诧异,在她眼里那都是些没用的东西,然而图坦臣在她掌心中画对号,幅度微小地点头。
白马兰不知道图坦臣需要什么东西,就好比她同样也不知道梅垣是怎么知道的。这一刻,她感到前所未有的震惊。
她头回反省自己作为配偶是否称职。
——————————
*缺风箭的十叁幺:十叁幺指麻将中罕见的高分牌型,要求十叁种特定牌各一张,其中一种成对,共十四张。缺风箭指东西南北风及中发白各差一张。
*扑克牌里的一对尖:aa起手牌,单挑必入局,较散牌赢率大于等于52%,然而翻牌后容易掉价,在对手不拿ax的情况下有15%几率输掉底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