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上妇人喜欢素净的。”苏微翻了翻布角,那里用细针绣着个极小的“微”字——这是她三个月前刚定下的记号,“染坊的王掌柜说,下月带我去学调苏木色,能染出浅红来。”她今年二十岁了,说话时下巴微扬,带着股笃定的底气。
沈砚合上书,看着她被晒成蜜色的脖颈:“母亲想让你随我们回京城。府里的中馈房缺个管事,你的本事,做这个再合适不过。”
苏微手里的木杆顿了顿,蓝布在风里晃了晃:“多谢夫人和公子好意。只是我刚跟杂货铺订了下半年的货,还欠着染坊三匹生布的钱……走不开。”
她没说出口的是,前日去镇西头看铺子时,已跟房东谈好,秋收后就盘下那间临街的小门面,左边卖布袋子,右边摆染好的花布。这里的日子虽清苦,却像她染出的蓝布,每一寸都是自己挣来的,扎实。
沈砚望着她眼里的光,忽然笑了:“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他从袖中摸出个梨木匣子,里面是几页泛黄的纸,“这是江南传来的染料方子,有苏木调胭脂红的法子,或许用得上。”
苏微展开纸,上面的字迹娟秀,是女子笔迹,在“紫草与明矾同煮”那句旁,还有个小小的批注:“微丫头试试,能染出藕荷色。”
是柳氏的字。
柳氏离镇前一日,把苏微叫到炕边,从枕下摸出支金步摇。步摇上的珍珠虽不大,却圆得溜光,是当年沈老爷给她的聘礼。“拿着。”柳氏把步摇塞进她手里,指腹按着她的手背,“阿砚这孩子,这些年心里压着太多事,在你面前才像个活人。他前日跟我说,想请皇上赐婚……”
苏微的手猛地一颤,珍珠撞在腕上,凉得刺骨。
“你别急。”柳氏按住她,“我知道你要强,不愿靠着沈家。但女子过日子,总得有个知冷知热的。他若真心待你,身份算什么?当年我嫁给他父亲时,他还只是个穷秀才呢。”
送马车出镇时,沈砚勒住缰绳。阳光落在他的石青常服上,映出暗纹里的流云图案。“八月十五,我来接你。”他的声音压在马车轱辘声里,却字字清晰,“带着你的染布方子,还有……那支步摇。”
苏微站在路口,看着马车扬起的尘土混进麦香里。她摸了摸怀里的梨木匣子,里面的方子被体温焐得温热。打谷场的脱粒声还在响,蝉鸣织成一张密网,可她心里却像开了道缝,有风跑进去,吹得那些深埋的念想轻轻发颤。
回到陋巷,她把金步摇锁进木箱最底层,上面压着沈砚留下的染料方子。然后搬出自家的织布机——这是她用攒了半年的钱,从邻镇淘来的旧机,连夜擦得锃亮。
她要赶在秋收前织出第一匹蓝印花布,就用柳氏批注的法子,染出那抹藕荷色。
而此刻的京城沈府,沈砚正站在书房窗前。窗外的石榴花开得如火如荼,他手里捏着封奏折,笔尖悬在“请立苏氏为妾”那行字上,迟迟未落。砚台里的墨渐渐凝住,映出他眼底的犹豫——他知道,苏微要的从不是“妾”的名分,而是能与他并肩而立的体面。
远处传来报时的更鼓声,咚地撞在心上。他终是放下笔,转身从书架上抽出本《蚕桑要术》,指尖在“染人掌染丝帛”那句上停住,像在触摸某个遥远却温热的午后——那时苏微蹲在河边捶布,阳光落在她发顶,像撒了把碎金。
夏日漫长,蝉鸣声声,有些心事,总要在时光里慢慢熬煮,才能酿出最合时宜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