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痛苦,他要怎么说呢?他能追溯到自己的童年吗,追溯到第一次听到父母吵架的夜晚,追溯到发现罗尔夫亲吻他情人的下午,追溯到妈妈挺着肚子回家的早晨,追溯到他搬家后第一个无法入眠的黎明,追溯到和穆勒快乐地肩并肩下训、但实际上回去后他得饿肚子赶功课的玫瑰色傍晚吗?
他要把那些数都数不清的细碎的针,一根一根捡起来给对方看吗?看他生命里所有的丑陋、残缺、不堪,看卡尔内心所有的伤痕、恐惧和怨恨吗?
穆勒有什么义务听这些呢?
就算穆勒就是愿意听,他把这一切都告诉他,然后呢?他要穆勒怎么做?他希望对方复活他的妹妹、改变他的爱人的人生轨道、回到他的童年,像一个万能的神一样解决所有命运赐予人的、无法自控的悲剧吗?
还是只能让对方沉重悲哀地与他一同流眼泪,让痛苦像传染病一样,从一个人的身上蔓延到另一个人的身上呢?让穆勒时刻用一种沉重的、小心翼翼的眼神看待他?卡尔不需要,卡尔也不想要!
一力催促着痛苦中的人“说出来就好了”的很多人,以为自己的倾听和陪伴就是莫大的力量,很容易对幸存者“你怎么就是不张嘴啊你自己都不帮你自己我怎么帮你”的行为产生一种“你天天生活在痛苦中真是活该,气死我了”的心情。
卡尔感激他们,但在他的情况中,事情并不是这样。这些事,说出来也不会变好,说出来就像往把刀尖捅向自己,把刀柄递给别人一样。
他的痛苦并不是可以被解决的,甚至不能被理解——一个人哪怕再爱另一个人,也永远不会感同身受。有时旁人对他痛苦的轻视或积极的态度,甚至会让他觉得恶心,觉得自己的尊严被人恶狠狠地践踏,会表露出脆弱、指望在这个世界中能被理解的自己真是全世界最大的傻屌,最大的蠢货。
卡尔已经竭力忍耐自己的痛苦不要流淌出来了,他竭力让自己的人生对得起无关的人,做好工作,承担起责任。只有在实在无法控制时,他的伤心才会显露出来,而此时旁人就要大惊小怪,希望他赶紧“好起来”,上帝知道有些时刻卡尔心里是多么怨恨!
他就是没有办法好起来,他不像别人想象中那么坚强和了不起,所以他走开还不行吗?
他们也不愿意让他走开。
因为他们觉得,就是因为他没有“好起来”,才会老想着退役的事。
至于该怎么好起来,你要和别人倾诉啊,卡尔,你要找到生活的乐趣啊,卡尔,你要从工作中获得价值感啊,卡尔……全部都是毫无作用的让人厌恶的空话。
乌尔里克这样想,鲁梅尼格这样想,就连夏天那个心理医生也这样想——心理医生这么说的时候,卡尔简直感到了一种被背叛的愤怒,他不懂全世界到底有谁能停止高高在上地替他去判断他的决定是对是错,而只是表达那么一点点沉默的赞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