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琴突然弹出一串急促的音符,像是《夜奔》里的调子。阿鸾的身影在琴上旋转起来,月白衫裙裾飞扬,带起阵阵阴风。沈砚怀里的戏本自己翻开,停在《游园惊梦》那一页,墨迹突然渗出红色的液体,像是血。
“她要你唱这出戏。”周婆婆瘫坐在地上,拐杖滚到一边,“老夫人年轻时唱过,后来嗓子就哑了……”
沈砚想起外婆临终前插着氧气管的样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堵着。他握紧手里的墨锭,指尖被硌得生疼。阿鸾的身影已经完全清晰,那张脸竟与戏本上的画像有七分相似,只是眼睛空洞洞的,没有瞳仁。
“救……我……”阿鸾的嘴唇动着,声音却从四面八方传来,像是无数人在同时说话。沈砚看见她的手腕上缠着水草,指甲缝里嵌着黑泥,裙摆下露出半截白骨,触目惊心。
琵琶声突然停了,库房里陷入死寂。那些黑色水渍里的人脸开始融化,顺着青砖缝流回门外。阿鸾的身影渐渐变得透明,古琴上的断弦突然自己接上一根,弹出个悠长的音符,像是叹息。
“三日后……月圆……”阿鸾的声音越来越轻,身影终于化作点点光斑,消散在晨光里。
周婆婆这才瘫坐在地,大口喘着气。沈砚扶她起来时,发现她的后颈有串青紫色的指印,像是被人掐过。“老夫人说过,”周婆婆的声音虚弱不堪,“听竹苑的秘密,都在那把琴里。”
沈砚看向那架古琴,阳光透过窗棂照在琴面上,断弦的位置泛着淡淡的银光。他突然注意到琴底刻着的“阿鸾”二字旁边,还有个极小的“砚”字,像是后来补刻上去的,笔迹与前二字如出一辙。
沈砚用软布擦拭古琴时,发现断弦的末端缠着些丝线。那是种极细的银线,在阳光下泛着冷光,线头处还沾着小块暗红色的东西,像是干涸的血迹。他想起琴底那个“砚”字,心脏莫名地抽痛了一下,仿佛被什么东西攥住了。
“这琴用的是金丝楠木,”周婆婆端来一碗参汤,放在旁边的矮几上,“老夫人说,阿鸾的父亲是做琴的,这是他最后一件活计。”她的目光落在琴尾的虫蛀处,那里的木纹扭曲着,像是无数细小的手印。
沈砚的指尖抚过那些木纹:“为什么琴底会有我的名字?”
周婆婆往火盆里添了块炭,火苗舔着炭块发出噼啪声:“老夫人没说,但她临终前让我把这个交给您。”她从怀里掏出个小巧的紫檀木盒,打开后里面是枚玉佩,雕着只衔着竹子的白鹭,玉佩边缘有处缺口,像是被人硬生生掰过。
玉佩触手温润,沈砚翻过来,看见背面刻着个“沈”字。“这是……”
“阿鸾的贴身之物。”周婆婆的声音有些飘忽,“老夫人说,当年是她把阿鸾推下去的,就因为看见阿鸾跟沈先生的外公在桥头私会。”她的目光突然变得锐利,“您外公,也叫沈砚。”
炭火突然爆出火星,溅在青砖地上。沈砚捏着玉佩的手指微微颤抖,缺口处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他想起外婆相册里那个穿长衫的年轻男子,眉眼间竟与自己有几分相似,只是笑容里带着挥之不去的忧郁。
“外公为什么从没提过这些?”沈砚的声音有些发闷,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
“他当年大病一场,醒来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周婆婆叹了口气,“老夫人守了他一辈子,也瞒了一辈子。直到上个月摔断腿,才把这些事断断续续说给我听。”她起身往门口走,“我去准备晚饭,您……自己琢磨吧。”
库房里只剩下沈砚和那架古琴。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在琴面上投下细长的光斑,像是时间的刻度。沈砚试着拨动那根自动接上的弦,琴音清越悠长,在空荡的房间里回荡,竟让他想起外婆哼唱的摇篮曲。
他突然发现琴身侧面有个暗格,用指甲抠开后,里面藏着卷油纸。展开一看,是张泛黄的乐谱,标题处写着《夜鸾引》,字迹娟秀,正是戏本上那女子的笔迹。谱子的最后画着个简单的地图,标注着荷花池边的柳树根下埋着东西。
沈砚揣好乐谱,往荷花池走去。暮色已经笼罩了庭院,荷叶上的露珠在晚风中轻轻摇晃,像是无数双眼睛在眨动。池边的老柳树歪歪斜斜地伸向水面,树根处的泥土果然有翻动过的痕迹,像是不久前有人挖过。
他蹲下身,手指刚碰到湿泥,就听见水里传来哗啦的声响。月光恰好从云层里钻出来,照亮水面上漂浮的东西——那是件月白衫,领口绣着朵小小的茉莉,正随着水波缓缓打转,仿佛有个无形的人穿着它在游泳。
沈砚的心跳骤然加速,他加快动作刨开泥土,指尖触到个坚硬的东西。那是个黄铜盒子,锁着把小铜锁,锁身刻着缠枝莲纹,与古琴上的图案一模一样。他刚要捡起盒子,就看见水面上的月白衫突然立了起来,领口处慢慢浮现出张脸——正是阿鸾,眉眼弯弯,嘴角噙着笑,跟戏本上的画像分毫不差。
“你终于来了,沈郎。”阿鸾的声音带着水汽,湿漉漉的,“我等了你一百年。”
沈砚后退时撞到柳树根,后腰传来一阵刺痛。他看见阿鸾的身影从水里走出来,裙摆滴着水,每走一步,脚下就冒出朵白色的茉莉花,花瓣上沾着细小的水珠,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这是你当年送我的胭脂盒。”阿鸾指着沈砚手里的黄铜盒,“你说等我唱红了,就用它来装宫里的胭脂。”她的手指穿过沈砚的手腕,冰凉的触感让他打了个寒颤——那手指是透明的,能看见后面的柳树皮。
沈砚猛地打开铜盒,里面铺着层红绒布,放着支银簪,簪头是只展翅的白鹭,与玉佩上的图案正好成对。“这是……”
“你说过,白鹭双飞,永不分离。”阿鸾的声音带着哭腔,眼眶里流出透明的液体,滴在地上,化作一朵朵茉莉花,“可你为什么要让她推我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