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案前铺展的明黄绢帛上,“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十个狂草墨迹未干,笔锋如剑戟斜插纸面。阶下百僚屏息垂首,唯有站在文臣之首的太傅魏渊,鬓角白发在穿堂风里微微颤动。
“国师这是...“户部尚书刚要抬头,就被身旁的吏部侍郎死死按住。谁都记得三年前上元节,这位年仅二十五岁的国师在金明池畔一挥而就《将进酒》,当场惊得北狄使者摔碎了琉璃盏。今日早朝本是议西北屯田之事,怎料陛下一句“久未闻国师雅韵“,竟引出这泼天的笔墨。
沈砚秋抬手将笔锋在砚台边缘轻刮,墨汁坠在端溪砚上溅起细小花纹。他玄色朝服上绣着的北斗七星,随着俯身的动作在晨光里流转,仿佛将整个紫宸殿都罩进了星图。
“诸位可知,昨夜钦天监观星,见天狼犯紫微?“他声音不高,却像落在青铜编钟上的木槌,震得梁柱间的燕巢簌簌掉下来几片泥。
站在武将之列的镇北将军萧彻猛地攥紧了腰间玉带。他靴底还沾着边关的沙尘,三日前刚押着北狄质子回京,此刻掌心的老茧几乎要掐进玉扣里。
沈砚秋忽然转身,狼毫在空中划出半道弧线。百官只觉眼前墨影翻飞,绢帛上已然跃出“奔流到海不复回“七个字,末笔拖出的长捺划破了殿内凝滞的空气。
“好一个不复回!“皇帝龙椅上发出一声赞叹,金冠上的东珠随着点头轻晃,“想当年朕与国师初遇,正是在黄河渡口...“
话音未落,殿外突然传来甲胄相撞的脆响。禁军统领气喘吁吁地滚进殿内:“启禀陛下,北狄使者在午门...在午门焚书!“
沈砚秋执笔的手竟微微上扬,墨滴落在绢帛空白处,晕成朵残缺的墨梅。魏渊眼角抽搐,他分明看见那笔锋转向时,掠过萧彻腰间悬挂的虎头牌——那是先帝赐给镇北军的信物,牌面的虎纹被常年摩挲得发亮。
“焚的什么书?“女帝的声音透着冰碴。
“是...是三年前国师林夏在金明池写的《将进酒》拓本...“禁军统领的声音越来越低,“还说...说大乾只会舞文弄墨...“
“放肆!“萧彻的虎吼震得梁柱嗡嗡作响,他踏前一步的瞬间,甲叶碰撞声惊飞了檐下栖息的雨燕。
沈砚秋却忽然笑了,那笑声里裹着墨香漫过丹陛:“萧将军稍安,笔墨能杀人,何必要动刀兵?“
他手腕急转,狼毫如游龙穿雾,绢帛上瞬间绽放出“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笔锋陡然沉郁,墨色浓得化不开,像是把殿外铅灰色的天揉进了纸里。
魏渊喉头滚动,想起昨夜在国子监见到的景象。太学生们正围着新刻的《将进酒》石碑临摹,忽闻北狄使团在驿馆酗酒闹事,摔碎了刻有大乾疆域的玉盘。当时他就想,这班蛮夷怕是忘了,三年前那首诗如何让他们的可汗割了三城求和。
“人生得意须尽欢“——沈砚秋的笔锋忽然变得洒脱,绢帛上的字迹仿佛在跳舞。站在后排的翰林院编修们忍不住踮脚,看见“莫使金樽空对月“七个字时,有人悄悄摸了摸袖中藏着的酒囊。那是去年中秋,国师赏赐的西域葡萄酿,据说能解百忧。
“天生我材必有用“——写到“用“字时,沈砚秋突然将笔重重一顿,墨团在纸上炸开。
萧彻猛地抬头,正撞见国师投来的目光。那双眼在墨烟缭绕中亮得惊人,像极了当年雁门关外,他举着火把在狼群里看见的寒星。那年他率三百骑被困野狼谷,是沈砚秋带着一队白衣士子,用孔明灯引来援军,灯上写的正是“天生我材必有用“。
“千金散尽还复来“——墨迹在绢帛上流淌,仿佛真有黄金珠玉从纸面滚落。户部尚书下意识按住了腰间的算袋,想起上月核查内库时,见着库房里堆着北狄年年进贡的沙金,每锭上面都刻着“岁贡“二字。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笔锋陡转凌厉,沈砚秋的朝服下摆扫过御案,带倒了青玉笔洗。清水泼在绢帛边缘,晕染开的墨纹竟像极了西北的地图。
魏渊瞳孔骤缩,那晕开的水渍恰好漫过“三百杯“三个字,让“三“字变得模糊。他记得昨夜收到的密报:北狄可汗暗中集结了三万骑兵,屯在雁门关外的三岔口。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沈砚秋的声音陡然拔高,殿外的风突然变得狂暴,吹得窗棂发出龙吟般的声响。百僚中有人认出,这“岑夫子“正是三年前随国师出使西域的鸿胪寺卿,而“丹丘生“,分明是镇北军里那位擅用火药的参军!
萧彻的手按在了刀柄上。他靴筒里藏着的密信还带着体温,上面画着北狄军营的布防图,标记火药库的位置,正是用朱砂点了个“丘“字。
四、与君歌一曲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沈砚秋忽然放下笔,转身时玄色朝服扫过烛台,火苗猛地窜起半尺高。
皇帝从龙椅上微微前倾,金冠上的流苏轻晃。他看见国师的朝服后背,北斗第七星的位置绣线不知何时磨断了,露出里面月白色的中衣,像片被星光遗忘的云。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沈砚秋拾起案上的酒樽,竟是昨夜北狄使者送来的贡品。青铜酒樽上雕刻的狼头狰狞毕露,他却仰头饮尽,酒液顺着下颌线滑进衣襟,洇出深色的痕迹。
魏渊闭了闭眼。他想起三十年前,先帝爷还是太子时,曾在东宫与少年沈砚秋对饮。那时这孩子刚从江南来,抱着琵琶唱“醉里挑灯看剑“,转眼就成了大乾的定海神针。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沈砚秋将空樽往案上一扣,青铜狼头被震得掉了颗獠牙。百官听见殿外传来金戈交击的脆响,禁军统领再次冲进来时,甲胄上沾着新鲜的血迹。
“启禀陛下,北狄使团...尽数伏诛!“
沈砚秋重新提笔时,手指稳如磐石。“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墨色突然变得鲜亮,像是掺了朱砂,在绢帛上灼灼燃烧。
萧彻嘴角勾起冷笑。他认出这“陈王“指的是当年平定西域的永安王,而北狄可汗的先祖,正是被永安王斩于马下。昨夜他在驿馆埋下的伏兵,动手时喊的正是“为永安王讨还血债“。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笔锋突然转折,墨迹在绢帛上蜿蜒如河。魏渊盯着那“酌“字的右点,忽然想起三天前户部送来的账册,西北军饷的缺口,恰好是“十千“之数。
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太仆寺卿捧着八百里加急冲进殿内,奏章在晨风中展开:“报!雁门关大捷!镇北军夜袭敌营,斩敌首三千,缴获粮草万石!“
沈砚秋的笔顿在“五花马,千金裘“上,墨滴在“金“字旁边晕开。萧彻猛地扯开衣襟,露出左肩上狰狞的刀疤——那是三年前守雁门关时留下的,当时他怀里揣着的,正是国师手书的“不破楼兰终不还“。
“呼儿将出换美酒“——沈砚秋的笔锋陡然变得轻盈,仿佛带着酒香在绢帛上旋转。百僚听见殿外传来市井的喧嚣,不知何时,午门外已经聚集了数千百姓,正跟着太学生们齐声诵读《将进酒》。
皇帝哈哈大笑,从龙椅上站起身。他腰间悬挂的玉佩,是当年沈砚秋在黄河边捡的河卵石雕琢而成,上面刻着“同销万古愁“五个小字。
“与尔同销万古愁!“最后七个字落下时,沈砚秋将狼毫掷向空中。笔杆在空中划出银弧,恰好落在萧彻伸出的手里。武将粗糙的掌心裹住温润的笔杆,竟生出种奇异的和谐。
晨光突然刺破云层,透过雕花窗棂照在绢帛上。百僚抬头的瞬间,看见那狂草的《将进酒》仿佛活了过来,字字句句都在发光,将紫宸殿的每一寸角落都染成了金色。
魏渊望着沈砚秋转身的背影,忽然发现他玄色朝服上的北斗七星,此刻正与殿外初升的晨星遥遥相对。三十年前那个抱着琵琶的江南少年,终究长成了大乾最亮的那颗星。
殿外的诵读声越来越响,混着禁军甲胄的铿锵、百姓的欢呼,还有远方传来的角声。沈砚秋站在丹陛之上,望着阶下百僚,忽然想起昨夜在宣德楼,看见的那轮将圆未圆的月亮。
他知道,这杯酒,大乾还要饮很久。但只要紫宸殿的墨香不断,黄河的涛声不绝,这《将进酒》的余韵,就会永远回荡在大乾的万里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