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薏下意识摇了摇头:“不……不是的。”
“是吗?”
“这些伤,部分不是战场上所得。”他缓缓道,“是别人留的。”
他垂眸,目光扫过胸膛上的一道细长伤痕。
“那时还小,连个遮风的地方都没有。冬天里手脚冻裂,靠着地上的老鼠窝取暖。饿极了,便去抢些宫里扫出来的脏东西,吃了也得挨打。”
他说得极慢,一字一句,带着浓重的克制与压抑。
“后来,有人教我听话。说若是乖些,便能活得久些。”
他的指尖划过肩头那道细痕,声音仍温温的:“那年我钻了人家的□□,被当头赏了一脚。旁边人笑得真开心,像是在看戏。”
钟薏看着他,心口被钝钝地撞了一下。
她没想到他会说这些。
她从未想过,那个立于人前、金冠龙袍、高高在上的天子,会在少年时遭过这般羞辱。
可他说得太平静,像是在讲旁人的故事。
“我母亲……倒是还记得我。”
“每次见我,便骂我是灾星,说后悔生了我。向砸我东西的时候,格外不手软。”
他低头看着她,唇角挑起,反倒温声安慰她,“但是我不怪他们。”
他神情从容,看不出一丝怨恨,像是早已把苦难咽进肚子里,只剩下淡然一笑。
他为了讨食钻过皇弟□□,被当作笑柄,在一众宫人的嬉笑声中苟活。
当过狗受太监宫女使唤,毫无尊严。脖颈上挂着沉重的锁链,他到现在还记得那锁头的触感,冰冷如铁,将他牵进最阴暗的角落。
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只能吃散着腐味的残羹碎叶,无人可依无人可靠。最可笑的是,就连他的母亲,那个爬了龙床承恩生出他的女子,也弃他如敝履。
好在,他走过来了,他站在高高的殿堂之上,接受万人匍匐。
心脏开始陌生地跳动,失序。
他果真是这么温柔的人,可......
“你怎么能不计较呢?”她忍不住脱口而出,语气有些急,“那些人……那些人合该受到惩罚才对!”
她说得义愤填膺,两颊鼓鼓。
卫昭怔了一瞬,随即低低笑了声。
笑得极轻极慢,像融水拂过玉石,温柔得过了头,便透着隐隐的怪异。
怎么会不计较呢?
那些欺辱过他的人,即便跪在他脚边求饶,磕到脑袋流血不停,他也一个都没放过。
所有一切湮灭在他放的那把火中,逃脱了的太监宫女被他用五马之刑赐死,兄弟被他一剑封喉,头颅还放在皇宫的辰晖殿,同他的珍宝一起。
但是,卫昭目光清浅看她:“能活下来,已经算是上天眷顾。”
一股说不清的冲动让她抬头和他对视。
“陛下是景朝的英雄,这些……是您的勋章。臣女,不,没有人会嫌弃的。”
声音轻柔,却异常清晰,那点羞怯被她攥进了手心,不退让。
四目相对,空气在这一瞬静止。
烛火轻摇,将他五官镀上一层冷白,眉目深刻如刀刻,俊美得摄人心魂。可那目光太深,像是一眼望不到底的深渊,要将她整个人一点点拖进去。
钟薏头一次同他如此对视,心跳一下一下撞得太响,耳边震得发麻。
她想移开,却偏不动,唇瓣轻轻咬着下唇,为了证明自己话里无虚,耳尖却悄然落了火。
良久,男人的喉结缓缓滚动,终于低声开口,唤她的名字:“钟薏。”
她轻轻一怔,眨了下眼。
那声“钟薏”念得极慢,像是把每个字都含在齿间反复碾碎再吐出来,低哑中透着莫名的执拗。
“你……当真是这样觉得的?”
她一怔,随即重重点头,声音毫不犹豫:“是,陛下。臣女相信,任何真正敬重您的臣民,都会这样认为。”
卫昭看着她,许久没有动。
他唇角牵了牵,却没如往常那样温和地笑出来,只眸底浮起一抹古怪的笑意。
“……原来你是这样想。”
他声音低沉,喃喃自语。
曾经她在他身下落泪颤抖,他从未问过这些。她恨他厌他都来不及,自然从未主动说起过她心里的看法。
可现在她坐在他身边,用这样明亮坚定的眼睛看着他,说这些伤疤是他的勋章,说她不会嫌弃。
这点温柔落在他耳中,像是滴在炽热刀口上的一滴冷露,瞬间浸透、引燃——
让他想做点什么。
下一刻,他缓缓抬手,指腹贴上她的鬓角,极轻极慢地拂过她耳边一缕发丝。
慢得叫钟薏不自觉屏住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