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莲生与白情站在天坛中央,四周的香火愈发浓重,青烟如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他们淹没。那股无形的压力排山倒海般袭来,要将他们的意识碾碎。
他们的脑海中似乎有什么在抗拒着这份压力,但那感觉却如同抓不住的烟雾,捉摸难辨。
景莲生的目光在浓重的雾霭里搜寻,突然,他的视线对上了皇后。
他的母亲依旧端庄地坐在高台之上,唇角带着慈爱的笑意,眼角却无声地淌下两道血泪,鲜红的液体顺着她的脸颊滑落,滴落——
嘀嗒,嘀嗒,嘀嗒……
白情感觉手腕传来一阵刺痛,低头一看,发现腕上那只玉镯不知何时渗出一道鲜艳的血丝,如同滴墨入水般在玉质中瞬间晕洇。
血丝镯……
白情的瞳孔骤然收缩,仿佛有一道闪电劈开了他脑海中的迷雾。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思绪。
他眼神一凛,毫不犹豫地抬手,一把扯下那些珠玉饰物。珠串断裂,玉石坠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在寂静的天坛中显得格外刺耳。
眼前的画面骤然扭曲,天坛的轮廓渐渐模糊,四周的青烟化作狰狞藤蔓。
庄严肃穆的莲花座,竟在瞬间膨胀,化作一朵巨大的古莲。
莲瓣层层张开,露出其中猩红如血的内里,宛如一张择人而噬的血盆大口,散发着令人窒息的腥气。
白情完全清醒过来,盯着古莲冷笑道:“你也是强弩之末了,要用这种拙劣幻境来迷惑人心?”
“这不是幻境,而是预言。只要你愿意,它就会成真。”古莲的声音缓缓压低,如流水般温柔,“在这样的世界里,你明明很快乐,我能感受到。”
“是的,我的确很快乐。”白情倒是承认,华衣美服,琴瑟和鸣,荣华富贵,家庭美满,国泰民安,自然是他所渴求的。
莲瓣轻轻颤动,散发出淡淡的光晕,随时准备散发赐福。
“不过,你说那是预言?”白情眼神一凛,笑了,“我看那是虚假广告还差不多!”
白情真无语:我都亲眼看到那么多被你诈骗到鸡毛鸭血的惨案了,我还怎么可能上这个杀猪盘?
你猪还是我猪啊?
莲心的血红翻动,但还是压抑着滔天怒意。
毕竟,祂的确如白情所言,是强弩之末了。
莲心被刺穿,祂的力量迅速流失,再找不到供给的养分,就要彻底消亡了。
古莲的声音越发轻柔,如春风拂面,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温柔:“那如果我告诉你,你所经历的一切……乃是景莲生的梦想呢?”
白情神情一怔。
“你自己的愿望不顾,难道景莲生的心情你也不在乎吗?难道你宁愿他继续当一个痛苦的厉鬼,而非幸福的贵族?”古莲的声音再度响起,带着一种胜券在握的从容,“只要你许愿,他的愿望就能实现。我想,你还是愿意为他付出的吧。”
古莲的话术果然是有些意思。
白情可以果断放弃自己的幸福,但如果是景莲生的呢……?
他怎么可能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就在白情犹豫的刹那,一道冷光滔天而起!
景莲生撕破黑暗而来,捉住了白情的手。
白情只觉得一股清冽的气息涌入心间,瞬间将他从迷茫中拉回。
他猛然抬头:“莲生!”
景莲生的神色坚毅如铁,手指微微收紧,手腕传来的力度让白情的心神彻底安定下来。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流转。
四周的黑暗如同被阳光驱散的积雪,迅速退散,露出了原本被遮蔽的真实。
在古莲尖锐的嘶鸣中,他们冲出幻境,回到现实——
月光如水,洒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他们的手中,正紧紧握着一柄桃木剑,剑尖深深刺入古莲的莲心。
古莲的花瓣疯狂颤动,猩红的内里不断翻涌,在挣扎着求得最后生机。
古莲嘶吼道:“——应知礼!”
但见应知礼却好像听不见一样,站在一柄荷叶上,任风灌满他的长衫。
古莲心下一紧,突然想起:景莲生来刺杀我的时候,应知礼被白情缠住这么久?
而白情要和景莲生合力的时候,应知礼却完全拦不住白情?
应知礼……的实力……不可能这么弱!
他……难道他……
古莲模糊地记忆起,自己诞生在两千年前的荒漠。
而应知礼,是祂第一个猎物。
捕猎应知礼灵魂的过程也异常简单。
因为那儿是一片荒漠,而应知礼是一个绝望的途人。
应知礼的灵魂本已足够痛苦而美味,他许下的愿望也极其简单——喝上一口水。
就这样,古莲完成了和应知礼的交易,并且决议立即吞下应知礼的灵魂。
应知礼在被收割灵魂之时,终于听清了古莲口中如梦呓般的低语,也恍然明白,古莲竟是一个依仗着邪恶契约、以吞噬灵魂为生的邪物。
在即将被血盆大口吞入的那一刻,应知礼忽然问祂:“可是,只有我一个,就足够了吗?”
古莲那幽冷的声音在虚空中回荡:“凡人,你这话……究竟何意?”
应知礼强忍着灵魂被撕裂的痛苦,再次发问:“您可曾听闻过‘伥’的存在?”
古莲自然知晓这世间的种种诡秘,祂凝视着眼前这个扭曲却又透着别样气息的灵魂,心中竟涌起一丝新奇之感:“你是说,你愿为我作伥?”
应知礼在垂死刹那,脸上竟浮现出一抹温和的笑意,那笑容在黑暗中显得格外诡异又迷人:“当然。实不相瞒,我对您的神力早已深深折服,只愿能一直侍奉在您左右,为您效犬马之劳。”
古莲心中虽有一丝怀疑,但祂自恃拥有无穷邪力,况且,祂既将应知礼收为伥鬼,在这契约的束缚之下,应知礼根本没有反抗祂的能力。
于是,应知礼成了古莲猎途上的首个猎物,却也是唯一一个在许下愿望后,灵魂得以留存下来的奇特存在。
尽管没能如愿吞掉这个灵魂,古莲却并未感到太过惋惜。毕竟应知礼确实信守承诺,而且能力出众,用起来极为顺手。
在接下来的两千年,应知礼一直兢兢业业无比忠诚地侍奉着祂,为祂提供充足的养分。
时光流转至今,古莲对他几乎已全然卸下了防备。
就连自己的弱点,也已让应知礼所知晓了。
难道……难道……
他竟然一直包藏祸心吗?
不过,现在也不是思考这个的时候了。
古莲心念一动,分出一缕神识,瞬间掌控应知礼的身躯。
作为他的伥鬼,应知礼本就无法抗拒他的驱使,此刻更是如提线木偶般,完全受他摆布。
应知礼的身体在古莲的操控下,猛然提剑而起,剑锋直指白情后背。
白情与景莲生此刻正全神贯注,将所有力量凝聚于那一剑之中,一举贯穿古莲,全然未曾察觉到应知礼的剑已无声逼近。
白情的背心处,寒意骤起。
本能直觉让白情猛地回头,但为时已晚,他已经无法抽出余裕反击或躲避。
他的视线里,应知礼眼神空洞,只是直直地提剑刺来。
就在这一刹那,水池上一道剑光突闪!
无论是白情、景莲生甚至是古莲,都被这滔天剑意所震撼!
月色水光之上,楚泽挥剑而来。
白情瞳孔一缩:这是——一剑薄发!
楚泽的这一剑,凝聚了他二百年的剑意,剑尖所向,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在古莲的操控下,他如傀儡般僵硬而迅速地回剑,剑锋直指楚泽。
一剑薄发一出,就不能改变剑势。
楚泽眼神坚定,并不理会应知礼的剑尖。
他已做好了和应知礼的同时刺入对方,同归于尽的结局。
楚泽下意识紧盯应知礼的眼睛。
但见应知礼满身血雾,面色如雪,眼神空洞洞的,只是麻木地把剑刺向自己。
楚泽心中发紧,他默默等待着那即将到来的剧痛,等待着剑锋刺穿身体的瞬间。
下一秒,预期的疼痛并未降临。
倒是金玉击碎之声骤起。
剑锋离楚泽咽喉还剩半寸时,他腰间的九锁连环护命铜贯突然活物般游动起来。
护命铜贯蜿蜒而起,精准拦在剑锋轨迹之上。
剑尖划过,铜链应声断成数截,如碎星般坠入荷塘,激起连串水花。
随之一同坠落的,是应知礼的身体。
楚泽突然想起那串护命铜贯曾经挂在应知礼的腰间的样子:“小泽如果对这个结构感兴趣,我可以送你……”
楚泽的心猛然一沉,身体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去,手臂下意识地伸出,想要抓住那坠落的身影。
然而,他的手还未触及水面,应知礼的身体便已沉入荷塘深处,激起的水花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银光,随即又归于平静。
一切,终归如水中捞月。
应知礼的坠落撕碎了古莲最后的底牌。
莲心骤然收缩,花瓣颤动,发出凄厉的嘶鸣,如被山峰割裂的妖风。
古莲之力在这一刻疯狂涌动,做最后的挣扎,然而却已无力回天。
白情与景莲生对视一眼,眼中皆是决然。
他们同时握紧手中的桃木剑,咬牙发力,剑锋如电,让剑锋彻底没入颤动的莲心。
“噗——”
莲心被彻底贯穿,血色的雾气从莲心中喷涌而出,瞬间染红了整片池塘。
莲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莲瓣纷纷凋零,那股震慑人心的力量如潮水般退去,随古莲逐渐崩解,化作点点灰烬,随风飘散。
池塘在瞬间干涸,露出了龟裂的泥底,仿佛这片土地的生命力也被一同抽离。
景莲生和白情并肩而立,久久无言。
景莲生谎称许愿,暗藏杀招,这番算计成功瞒过了古莲。
可是,他真的骗过了应知礼了吗?
再想深一层,他和白情都偶然看到了古籍记载的拔除古莲之法。
真的是……偶然吗?
白情眉头微皱,目光深邃,他侧过头,与景莲生对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疑惑。
这一切,终究没有答案了。
裂开的塘泥间,应知礼直挺挺躺着,青白面庞沾着暗褐色的苔斑。
明明是刚刚才跌入池塘的男人,看起来却像是死了许久的陈年阴尸。
楚泽立在塘边,手指在乾坤袋中摸索片刻,掏出一叠符纸。
黄纸符咒全是他鲜血所写,被他扬手抛向空中,顿时红符翻飞,遮天蔽日。
白情有着沟通天地的能力,瞬间感应到,这指尖连心血所写的符,正引着这不得安息的灵魂,重新投入轮回。
而白情却无心感慨,他此刻死死盯着身边大厉的身影——却见他立在月光里,周身泛着青白雾气。
白情下意识攥住对方垂在身侧的手,生怕这抹残影会在破晓前化作晨露,稍纵即逝。
感觉到白情的用力,景莲生略带疑惑地回过头。
白情盯着景莲生凝结如霜的面庞,看着不绝阴气仍在他周身翻涌,魂体在月光下没有半分将逝的征兆。白情才隐隐松了口气:“没什么。”
他担心的是,景莲生身为厉鬼,留存人间全凭执念。
古莲已殁,他怕景莲生会随着执念就此消散。
但他却不敢把这个担忧说出口。
毕竟,鬼物之事玄妙莫测,有些时候,他们对于自身的状况是来不及做出反应的。
一旦被人点破,便可能瞬间消散无踪。
就如同有些鬼魂,浑浑噩噩间尚不知自己已然死去,还能在人间四处游荡;可一旦它们突然忆起自己早已是死人,便会在刹那间灰飞烟灭。
“莲生,那我们……就继续过好在人间的每一天吧。”白情笑容阳光灿烂,但握着景莲生的手指又收紧了些许。
景莲生任他攥着,朝他颔首:“当然。”
夜风掠过,卷起几片残破的符咒纸,在月光下翻飞如蝶。
——
——
百年来,莲城景家笃信莲教。
有些人也认为,景家能够这么辉煌,是因为得到古莲庇佑。
然而,某天,景家的莲池一夜之间干涸,古莲枯死。
就像是应验了什么一样,从此景家真的就开始走下坡路,风光不再。
有的人说这是因为他们没有好好尊奉古莲导致的。
然而,大多数人都相信:应该还是因为景二是个大傻子吧。
古莲的所谓神迹,没有人见过。
但是景二的傻,倒是有目共睹。
幸运的是,景二虽然人傻,但是心态好,发现自己不是经商的料子,就把集团交给职业经理人。
景家虽然不如从前风光,但也足够让这一大家子过上富足优渥的生活。
至于那个神秘的景家大少爷,据说和他的媳妇儿离家出走,跑去做职业天师了。
大家听着都觉得神奇:“什么天师?不就是神棍?”
“也不好说啊,宁可信其有吧。”
“我听说,那位少奶奶可是有些真本事的。都说前些年,景家闹鬼,就是他出手解决的。”
“真的假的?那岂不是比那些江湖骗子强多了?”
“哼,强不强谁知道?说不定是景家待他们不好,他们才找了个借口跑了呢。”
“不过,无论如何,放着锦衣玉食的日子不过,偏偏要去做什么天师,真是让人想不通。”
……
起初,这件事不过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偶尔提起,引得众人一阵唏嘘或调侃。
然而,时光流逝,十几年如白驹过隙,世事变迁,就连曾经风光无限的景家也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更遑论那位神秘的大少爷和他的少夫人了。
曾经的热议早已被岁月冲刷得无影无踪,如同从未发生过一般。
偶尔有人提起,也不过是轻描淡写地一句“哦,你说那个啊”,语气中带着几分恍如隔世的感慨。
年轻一辈更是对此一无所知,甚至有人听到“景家大少爷”这个称呼时,还会疑惑地问一句:“景家?哪个景家?”
只不过,这些岁月从无在景莲生和白情脸上留下任何痕迹。
他们依然面容年轻,依然高强度防晒。
在玄学界,这一对阴阳双煞也崭露头角,算是疑难杂症的必挂专家。
这一天,就有一个穿着大黑貂的富婆来他们工作室嗷嗷哭:“大师,真的要救命啊……”
“别急,您说。”白情收下七位数的支票,笑容可掬。
景莲生则坐在旁边,一言不发。
厉鬼的存在自然而然散发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