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琅意额角直跳,将椅子一拉,在地板上发出了尖锐鸣声。
镜头被程砚靳举起来对着他的脸,他的脑袋靠在崎岖不平的石头上,往上仰着脸时那颗喉结越发明显,支起的手将手机举得很近,几乎快贴到脸上,放大凑近的距离让他那双浅褐色的眼睛明亮有神,饮酒后不仅没有磨掉眼里的光,反而让他在这样稀薄的月色下显得依恋眷念。
什么人大半夜跑海边去啊?!
要不是看日出,要不——看他刚才吧嗒吧嗒掉眼泪的样子也不像是看日出。
程砚靳不会是想不开要跳海吧?!
这哥做出一些脑干缺失的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林琅意定了定心神,努力压下心里乱七八糟的念头……不管怎么样,人不能出事。
她原本打算扎起头发来等饭吃的皮筋被她随手扔在桌子上,连房间里的手机支架都来不及拿,拖过桌子上的纸巾盒子临时充当了一下,然后压住自己的情绪,沉声问:“你在干什么?”
程砚靳可能是喝多了,他没回答,只专心致志地盯着屏幕里她散落在身前的摆荡的发尾瞧,忽然笑了一下,说:
“林琅意,我想起你第一次在我房间里过夜时,也是这样从床边冒出半个脑袋往下看打地铺的我……我最近总是想起以前,一遍遍地想。”
他在自己面前比划了一下:“我当初觉得,你那些从床边垂下来的长发像是高塔里的莴苣姑娘一样,好像伸出手,就能够沿着长发从塔下攀爬上去,去到你身边。”
他的表情看起来有一种故作轻松的悲凉,就好像在看一场喜丧一样,欢快热闹的乐器奏乐声构出一场悲剧的终结。
林琅意心里七上八下的,她之前在发现程砚靳默许这样诡异的三人关系时以为他如她一样怀抱着叛逆搞砸的心态来看待这一场联姻,所以越到接近可以解脱的时候,就做得越过分。
面对孟徽林向朔等人,或是面对封从凝程扬康的脸时,那种越逼越逃的犟劲在她身体里像是火一样蹿,她用完全掀桌子的破罐破摔的态度在搅烂一场联姻关系。
程砚靳想要自由,难道她不想要吗?
她根本不想这么早就结婚。
她恶劣地想着,哪怕表面上两家的联姻已经如一张纸一样脆弱不堪,但这张纸最初也是她维护起来的,一开始他不配合,现在她不配合,想撕掉这张纸,这很公平。
扪心自问,她对程砚靳所做的过分事,有很大一部分是来源于他作为联姻方这个身份,因为这个身份,她将他的评分往下一压再压。
而原楚聿,作为完全意料之外的第三者,她一开始并不想将他牵扯进来,而后来,也许是因为他代表着她叛逆时负隅顽抗的桃花源,她顶着婚约,背着他最好的兄弟,去找他,这样的多重身份让她有一种不知道什么时候大家一起爆炸的扫雷心态。
原——
她的脑子里闪现过原楚聿的脸,剩下的思绪不知怎么的蓦地中断。
林琅意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眼前屏幕里汪洋的大海。
程砚靳从一开始的怼天怼地,到后来的装作视而不见,再到现在自由唾手可得时他一次次流的眼泪,每一次都让她意外不已,也放任她越来越大胆。
她只管让自己随心所欲,从来没有考虑过这场戏中剩下两人应该怎么办,那些明里暗里的针尖麦芒、暗潮涌动,她都当作看不见。
没硬逼没强迫,她需要解释什么吗?不开心,不满意,他们大可以主动离开。
就像这次毫无预警的异地断联和冷暴力,她下了这一颗子,请君入瓮般等着,或者说逼迫对方先撑不住后开口一拍两散。
林琅意的脑子里各种想法井喷涌流,但在这种时候,把人安抚下来依旧是第一要务。
她皱着眉,正思索要如何切入,是随口编一些蹩脚的趣闻轶事,还是张冠李戴地扯一些博眼球的虚假新闻转换心情——
程砚靳忽然开口:“林琅意,我给你编辫子吧。”
他先起了话头,林琅意立刻放弃自己的努力,顺着他的话往下:“你还会编辫子?”
她是真的不知道。
难道这段时间他不仅锻炼出了做饭水平,还练出了编辫子的手艺?
“嗯。”程砚靳隔着屏幕依依不舍地摸了摸她脸颊旁的乌发,“我妈妈查出得病后就知道头发肯定要没了,所以那个时候带我去了公益组织的宣讲会,看望那些儿童,参加青丝计划。”
突然提到乔婉,林琅意心中立刻警铃大作,这种伤感的话题实在不适合在深夜里的一块四面环海的礁石上提起。
程砚靳说:“我就把头发留起来了,那时候我本来也不是寸头,到肩膀呢,跟教导主任那秃驴天天对着干。后来想要长得快一点,就每天扎,我妈看我扎得又紧又丑,就教我怎么扎辫子。”
林琅意一怔:“你十几岁的时候留长发,你身边男生不嘲笑你?”
“谁敢笑我?”他冲着镜头没什么威慑力地挥了挥拳头,“我打架挺凶,没人敢触我霉头。”
“那个时候我还蛮庆幸我没染过头发,不然还真参加不了青丝计划……”他冲着镜头笑,牙齿洁白,弯起的眼睛眼尾却往下掉,“也是我妈不让我染头发,我别人的话都不听,就我妈的话还听两句,我以前就说呢,怎么我妈只管我染发,不说我留长……原来是我妈早就知道自己生病了。”
林琅意已经完全垂下了手臂,坐在椅子上,低垂着眼睛安静地看着他。
程砚靳继续讲着往事,用方才那些插科打诨的口吻,好像在说一件酒桌上不小心洒翻了酒液这样无足轻重的小事一般。
“我那时候,为了长头发,真的费尽心思。你看过网上那种骗骗老年人的养生广告吧?我那时候就成天吃什么黑芝麻、核桃杏仁,牛奶鸡蛋鱼肉更是家常便饭,吃完就去锻炼,我妈会坐在观众席看我一遍遍练动作,哦对,我还吃亚麻籽,我真的好恶心这个,但也冲了水脖子一昂灌下去。”
“那时候老爷子还说,说我小的时候挑食得不得了,逼我吃点不爱吃的菜跟给我下毒似的,结果后来居然能忍,哈哈。”
手机晃动一下,看过去就像他的头也跟着左右晃动,镜头模糊,以至于他偏头在肩膀上蹭了一下脸颊时,她看不清那是不是眼泪。
“我也觉得稀奇,我小的时候别人怎么逼我我都不吃那些……”程砚靳吞咽了一下,短暂地呼吸了一口气,“后来我是真的后悔,我应该,我应该,早就好好吃饭的。”
他的睫毛簌簌颤抖,到后来频繁短促眨眼,避开镜头说:“那样的话,可能那时候剪下来的辫子还能更长一点,可能我妈就能看到我捐头发的场景了。”
“我妈没的时候,我的头发还不够长。”
“我天天编,天天扎,我看他们说经常扎辫子能长得快,所以睡觉的时候也冲天扎一个,就这么睡。”
“程砚靳。”林琅意蓦地打断他,她的心跳模糊又沉重,依然不希望他在这种情况下回忆这些事。
太危险了。
可是他更执拗,依旧往下说:“我想了想,我这一辈子,总是在来不及的时候开始幡然醒悟,开始慌慌张张地挽救,我有一次错过,我以为不会有第二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