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璘的心弦终于齐齐松散,怔然跌坐在地,嘴唇蠕动呢喃:“是朕、是朕错了,朕不该听信卢若安的花言巧语……”
祁明昀侧身抬眸,宽厚锦衣掠起一丝凉风,坐在本该是他坐的御案间,冷眼望着他:“你这五年间可曾安分过一日?我早同你说过那些老货绝非等闲之辈,你全然当耳旁风,那便请陛下好生看着,待李忠等人攻入京城,可会第一个取你性命?”
李璘眼尾滑落热泪,迈着晃悠浅步,挪到他身旁,眸底忽然溢出一丝利芒:“朕死了,你以为你还能高枕无忧吗,你这贼子合该被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哐当”沉响,御案上的烛台被长臂扫落,阴风带起轻烟,徐徐缭绕而起。
祁明昀遒劲的手腕狠厉毕现,掐上他细弱的脖颈,目光化作寒刃,宛如在一刀一刀割下他的血肉,“你在威胁我?我此刻便可直接杀了你。”
李璘面容泛起红紫,脚尖虚无地蹭着地面,意识渐渐涣散,只知用双手若有似无地推搡他沉劲的手腕。
祁明昀淡淡侧目,骨腕一松,蓦然松手,将人往墙根一扔,转身取出纸笔与天子宝印铺陈在他身前,丢下一个字:“写。”
李璘匍匐在地,猛烈喘息,眼前的虚影融合成一道实影,咳得喉咙如堵了一把沙石,“写、写什么?”
“写告天下兵马书,北燕军统领李忠谋反,令他们入京勤王,北上伐贼。”
李璘耳畔轰鸣作响,几滴温热点洒在手背上。
他身为南齐天子,若写了天子手谕昭告天下,便等同与明目张胆打压世家,与他们作对。
若风波平息,此战告捷,祁明昀喜怒无常,又忆起他曾多次派人刺杀他的旧账,哪怕是真欲杀了他,而他将四大世家通通得罪光,也不会有任何一个人能救他于水火中。
他这一生,都将注定在他手下如狗一般卑贱乞怜。
“我难道不曾教过你,朝堂博弈,最忌首鼠两端,摇摆不定?”祁明昀懒的再动手,他知晓如何仅用言语威逼便能正中他七寸,“你若是不写,等到李忠携兵攻入城门,我就算舍了这滔天权势,隐姓埋名一走了之又如何,可你走得了吗?你只会被他们扒啃得连骨头都不剩。”
他如今就是要逼这不知好歹的愚蠢小儿斩断念想,免得他又听信奸佞谗言,尽给他惹些麻烦。
“你写是不写?!”
“写、朕写、写……”李璘吓得握不住笔,笔尖的墨渍滴在纸上,一团凌乱,手腕颤抖发虚,在纸上落下第一笔。
子时,孤鸿号外野,风声呼啸,雨声嘈杂,天地暗如泼墨。
祁明昀坐上轿撵,出了宫门。
回到府上,院中熄了灯,内外已是一片沉寂,他撑伞越过花圃,穿过廊亭,凛冽眉骨上微垂着几滴雨珠,来不及换下身上湿透的氅衣,便欲去看兰芙可曾入睡。
满府上下,唯独这间房内灯火通明,婢女躬身缩尾,在门外候了一排,房内的清泠震响不绝于耳,还夹杂着几声女子细微的呜咽。
“主子。”菡儿率先见祁明昀朝这处来,连忙屈膝行礼,五官皱成一团,满眼忧疾,“夫人自午睡醒来后,人又不好了,晚膳也未用,在房中摔砸东西。”
“都下去。”祁明昀眉头紧蹙,淡淡开口,迅速推门,闪入房中。
房内碎玉铺洒满地,遍地狼藉,灯烛却燃得明亮,清晰可见一道身影缩坐在那架屏风后。
兰芙赤脚单衣,将头埋在膝间,浑身都在抖,身上的披风从肩头滑下,覆落在地。
祁明昀眼底一涩,拾起那件芝兰紫披风裹着她的身躯,拉起她冰冷刺骨的手,她厉声尖叫,一把推开。
“啊!别过来!别过来!”兰芙浑噩抬头,神色茫然无依,眼睑下红肿得如一只桃,一看便是哭了许久。
“阿芙,是我,我回来了。”怕冷着她,他解下身上湿重的外裳,拢紧她的双手,将她的身躯往怀里搂,把胸膛仅剩的温热渡到她身上。
兰芙在他怀中渐渐安稳,两只手垂在他肩头,被他抱到凳上,她无神的瞳孔目视前方,用余光窥见他弯下了腰,屈了膝,手掌拢着她的脚踝,在为她穿鞋。
自从心生计策,她便欲装得再像一些。
午睡时做了好多噩梦,醒来后她的确觉得不大好受,但纵使心神缥缈虚浮,可连服了几日汤药,也已能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今夜这场戏,她从午后搭到此时,便是为了等他回来。
穿上鞋袜,套上厚衣,她感到浑身暖洋舒适,眼缝开始微微半眯,身躯随之轻盈如坠云端。
她困倦想睡了。
“阿芙。”祁明昀摇了摇她无力的身躯,轻声道,“你想吃馄饨面吗?”
太医嘱咐,她如今只能吃些清淡之物,馄饨面已是清淡膳食中她算得上爱吃的。
兰芙被他摇得思绪微微回笼,迷瞪睁开眼,点点头。
“我去做,好吗?”他绕到她身后,撩起她散在颈间的发丝,顺到耳后,用霞粉色发带略微绑了个结,露出她光洁的脸庞。
他看到她脑勺微动,浅浅点头。
“那你坐在这等我,不要闹。”
替她裹得厚实后,他撑伞去了厨房。
路过的下人见主子这个时辰了还亲自往厨房去,纷纷垂首避让,隔开一条宽道。
兰芙与雨帘对坐,静听天地间落雨潇潇,雨似斩不断的丝,千丝万缕结在她眼底,聚成一团杂乱的线。
她仿若不知时间游移,只觉他刚走,便又回来了。
祁明昀未让下人经手,亲自做了碗馄饨面,亲手呈在托盘上端来。碗中热气升腾,白茫水雾隔开湿冷雨幕,油香溢散,一碗清汤鸡蛋面上窝着几颗鲜肉馄饨,鲜白汤底漂浮着几片紫菜与一层虾皮。
碗放到身前,兰芙捏着圆勺,舀了一颗饱满的馄饨入口,馄饨皮薄馅多,一颗下去便压下胃腹的隐痛,暖融洋溢。
她觉着滋味还不错,先将上面的馄饨吃光。光影覆上她恬静的病颜,她埋头一言不发,嘴角沾了丝油花。
祁明昀自从日日陪她用膳以来,这几餐筷子都未沾透油花,仿若自身的饥饿早已被淡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