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的那天,给谁都没打招呼,趁上工时没人,悄悄挟铺盖溜出了村。
连着几天,不是被要好的队干部叫家里喝酒,就是有社员到院里送行。我惴惴的,生怕谁问出“咋不‘扎根’了”之类的呛话;可不但无一人有这种表露,反倒比我们还兴奋喜悦。晚上,我买了包黑卷烟,到饲养室告别惯常来这里炕上搭伴睡觉的老饲养员。老汉接过我递去的卷烟,拈一支噙在嘴边,笑着笑着,眼泪就长长地淌下来,捏着红红的鼻子擤了擤,叹道:“娃呀,舍不得你学生走是真;可大伯我再‘瓜’,也知道这是你们的前程。上面派你的下来,是要你们这些‘文曲星’经受些磨难,迟早要收上去的……走吧,走吧!只是学生一走,谁还再能把村里的事,一碗水端平呀……”说得我心里酸酸的,却不知该如何来劝。临走时他要我等等,颠颠地跑家里拿了捆旱烟,非要我带回城给祖父抽。
我无法说清出自何因,只不想挤进与大家一起离开的行列。L这些天拉痢疾发烧,但还在上工。我溜出院门后,远远看见他拉了车干土,往饲养室门外倒下后,就势靠车轮坐下。但见他大忙天裹着开花的破棉袄,腰束草绳,光头下犯人似瘦黑的脸上,架着那副腿掉了一根、用线绳绑在耳上的瓶底似的近视镜……我犹豫片刻,打消与他话别的念头。绕路躲开后,往村南下塬的小路奔去。忽然,身后“哒哒哒”一阵响,回身看,却是饲养室那头只半岁多点儿的小骡驹。见我停下,它也扎住四蹄,喷响鼻竖直了耳朵看着……这家伙起圈时总不肯听话,便常搂着它脖子摔跤;随后抽烟时逗着玩,招引到脸前时往它鼻孔里喷烟,初时它呛得一溜烟跑走,后来不跑了,还上瘾似见我抽烟就撒欢跑近,再喷时,张鼻孔醉汉似阂了眼,脑袋抖抖地拗上去,拗上去……我掏出包里的馍,掰碎喂它,拍着它有块月牙形白毛的脑门心,要它回去;它不走也不再追我,只扬起有金色茸毛覆围的鼻和嘴,“咴儿咴儿”地叫唤……
浑黄的高干渠水滚滚流淌。渠岸上,一排排高大的钻天杨摇着镜子似叶片“哗哗”地响。过一处拱起在路面中央的砖砌桥,前面又是平直的水泥桥……唉,我想,这三年间,我们因何而来?又因何而去?在这个既陌生又熟悉、既想离去又恋恋不舍的旱塬上,有多少事能想得请、说得清?或许,世间事大都如此,来也无奈,去也匆匆,看似振臂一挥,仿佛把地球都能拨得倒转的“弄潮好汉”,其实连自己都左右不了……那么,倒不如闭眼走路,什么都别想。
我做了“逃兵”,L和W,他们又怎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