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笼的柔光笼罩着正院的厅堂,众人忙碌了一整日,都在摆满菜肴的长桌边坐下来,说笑着一起吃年夜饭。
去年除夕时,祝予怀刚来京不久,众人对他还存着些小心翼翼的恭敬,今年可就不一样了。
宴席开始了没多久,就有不少人热情地向他敬酒。甚至连曲伯刚满五岁的小孙儿也举着个装甜水的小杯子,抢着对他说吉祥话。
“祝公子今后无病无灾,身体……身体健如虎,体力壮如牛!”
这稚气的话音一落,周围的人顿时笑倒了一半。
“好小子,这是哪个大文豪教他的敬酒词?”
“老曲,老曲你快看你家小孙儿,脸都红啦!”
在大人们的笑声里,小孩儿有点害臊,但还是挺起了胸:“是我自个儿想的!”
祝予怀也笑了,蹲下身与他碰了碰杯:“那就借你吉言。也祝你新岁如意。”
小孩儿高高兴兴地喝了甜水,被祝予怀摸了两下脑袋,又觉得不好意思,红着脸跑回爷爷身边去了。
宴过三巡,有人敲着杯盘开始唱歌。还有人在鼓掌起哄,要德音舞一舞新学的刀法。
祝予怀被人挨个敬了一遍酒,虽然喝的是最清浅的果子酒,这会儿身上也有些犯热。
他支着头坐在桌旁,听着周围喧闹的笑声,好像已有些醉了。
这种晕眩的感觉让他很放松,他盯着杯盏中粼粼的酒光出神,没来由地浮起个念头。
要是濯青也在这儿就好了。
这念头一起,轻易就抹不去了,祝予怀在脑中一遍遍地想,终于忍不住起了身。
易鸣见他扶着桌案像是站不稳,忙过来搀扶:“公子要去歇息吗?”
祝予怀的思绪有些迟钝,反应了一下,摇了摇头:“不歇息。濯青……濯青几时能来?”
易鸣略一沉默,这他哪儿算得到?
“估计还早呢。”易鸣只能劝他道,“要不您先回房歇一歇,他要是来了,我让他过去找您可好?”
“好。”祝予怀很好说话地点了头,停了片刻,又不放心地补了句,“那你不许欺负他。”
易鸣一愣。
等等,谁欺负谁???
他心里大呼冤枉,正想为自己鸣冤,却听祝予怀毫不留情地拆穿道:“我看到你偷藏在院墙下的竹竿了。”
易鸣噎了一下。
那竹竿确实是他找曲伯借的。
祝予怀的头脑虽有点昏沉,在这件事上却格外地清醒。
他严肃地叮嘱:“濯青要是爬墙,你就让他爬,不可以抄家伙打他。”
易鸣简直委屈死了:“我也没想打他……”
他顶多就是在卫听澜爬墙时,拿竹竿吓唬吓唬他,让他走正门而已。
祝予怀仍有些将信将疑,易鸣也没法,只能一再对天发誓,保证不会刁难他。
好不容易连说带劝地把人送回院落,祝予怀自己又打了个转,摇摇晃晃地走到院墙边,把藏着的竹竿拖了起来,拖得远远的。
然后回头谨慎地看了易鸣一眼。
易鸣:“……”
他满脸苦涩。
他们家公子这胳膊肘往外拐的病情,是不是越来越严重了?
*
卫听澜走出宫门时,亥时刚过,澧京城里有人放起了烟花。
在漫天星落般的烟火中,他驱马避开热闹的街市,抄近路朝着祝府的方向飞驰。
易鸣在府门口张望几回,终于听见了马蹄声,隔着老远就没好气地喊:“你快点儿,公子等你许久了!”
卫听澜诧异地抬了下眼,到了近前翻身下马,笑道:“那就劳烦易兄,帮我安置一下马匹?”
易鸣习惯性地想刺他几句,想起公子一而再再而三的叮嘱,到底还是忍住了。
他上前扯过卫听澜的马缰,幽怨道:“看在你今日没爬墙的份上,滚吧滚吧。”
一进府门,卫听澜轻车熟路地穿门过廊,脚步飞快地绕了几道弯,走到了竹院附近。
祝府的宴席还没散,隔着些距离,依稀还能听见大院那头一阵阵的欢笑声。祝予怀屋里的灯火虽亮着,相较之下却静得过分。
卫听澜不由得放慢脚步,轻咳了两声,问:“九隅兄在吗?”
房里仍旧静悄悄的,像是没人。
卫听澜有些疑惑,移步向屋门靠近,一边试探地再唤:“九隅……”
他的视线转向屋内,隔着半开的门,一眼就瞧见了里头的人。
祝予怀闭着眼,一手支额,半边身子倚着桌案,肩头的狐裘滑落了一半也浑然不知,像是睡着了。
卫听澜声音一止,心跳莫名开始加快,在门口犹豫了几息,才轻手轻脚地迈进屋里。
烛光之下,祝予怀的脸颊透着不正常的薄红,眼尾也染了淡淡的胭色。
他今日又穿了那件绛红的衣袍,只是领口有些微乱,被霜白的大氅压着,就像是红梅落了雪。
离得越近,卫听澜的呼吸就越发轻。
他闻到了极淡的酒香,屋内的炭火烧得很足,让那缱绻的香气既温暖又诱人。
卫听澜像受了什么蛊惑似的,忍不住靠得更近,弯下身去,想要碰一碰祝予怀低垂的眉眼。
灯花“啪”地跳了一下,祝予怀蓦然睁眼,正好与他对上了视线。
卫听澜手一抖,心跳也跟着错了一拍。
祝予怀有些怔神,迷离的目光在他脸上定了片刻。
“我……”卫听澜的喉结动了动,正想解释,祝予怀忽然伸出一指,往他脸上戳了一下。
卫听澜被他戳得一愣。
祝予怀举着手指头顿了顿,忽然笑了起来:“是真的濯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