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立仁拉一把我广中舅:“你先别激动,你先坐下,明天我再去上面找找,我跟郭书记打了电话,郭书记气坏了,他后悔得不行,后悔没有早点给你解决这个问题。”
我广中舅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水,两眼通红,坐在那里大口喘气。
何立仁拍拍我广中舅的手:“你放心吧,我绝对会把这个事当成大事办,我绝对不能让老实人吃亏,不能让老实人被诬陷。”
我广中舅坐在那里,久久没有说话。
两个人又说了几句话,我广中舅就从何立仁的办公室出来,来到厂区的一个角落,坐在那里。也许是房间的燥热,也是内心烦躁,他脱掉棉帽子抓在手上,一动不动,脑子里浑浑噩噩,什么都不想,仿佛石化了一般。
寒风劲吹,雪花无声飘落,覆盖在我广中舅的头上,覆盖在他的全身,他几乎成了一座雕塑。
待到几个小时后,办公室小李才找到他,把他拉到宿舍,此时的他几乎全身冻僵。
待到第二天下午,我广中舅起来,也没有吃饭,就静静地来到车间,木然地看着一切。似乎是突然间,他看见车间刘主任,张口就骂道:“老刘,你干的什么活,你们老刘家没有一个好东西,就是蒋匪帮大坏蛋。”
二车间刘主任看着我二舅,说不出话来,一向大哥哥一般的袁厂长,今天这是怎么了,张口就骂我,我可是和他关系很好,连老刘家的人都骂啊。不对,袁厂长这一夜是怎么了,眼窝深陷、颧骨高耸,精神恍惚,这是有病了,还是受什么刺激了。
刘主任没有搭话,就躲到车间办公室,并派人通知何立仁,很快,办公室有人来拉着我广中舅走了。
我广中舅来到生产科,看见了生产调度刘大虎,也是没有说上两句,就骂起来刘大虎,骂起来姓刘的,直到何立仁过来,拉着他到了党支部办公室。
何立仁回身又问起来,几个人和何立仁说着我广中舅的表现,大家都感觉到莫名其妙。
何立仁坐在办公室,看着昏昏欲睡的我广中舅,忽然一惊,昨天晚上我跟他说老家姓刘的坏了他入党的事,看来是刺激到他了,今天见到姓刘的就大骂,这样下去可不好,这几年来他的弦都绷得很紧,猛然一放松,又摊上这事,肯定是刺激得不轻,这也快过年了,还是赶快安排他回老家休养。
何立仁没想到的是,还未等到安排我广中舅回家,我广中舅的病情就加重了,自己一个人就不能回家了。最令人可怕的事又接着发生了,在办公室里,我广中舅指着报纸上姓刘的某人骂起来,这可不得了,这一下就像捅破天一样,还是碰巧,那天正有上级检查团来到棉厂。这不就是反GM吗,公然辱骂,就要抓个现行。
尽管何立仁和厂里的其他几个领导一再申辩,但我广中舅还是被抓起来,并很快判刑一年,被关押在单城监狱。
正是春节时,家里得到的消息是,我舅舅忙着战备生产,过年就不能回家了。过年后,没几天,家里又得到消息,我在鄄城的大舅才先去监狱看望我广中舅。
在家人的日日惦记中,在监狱里面的我大舅竟然一日日好起来,没到半年的时间,他的精神就好转了。在监狱里,他从繁忙的日常工作中解脱出来,从紧张的战备工作中解脱出来,天天就是吃饭、睡觉、学习,精神彻底放松了,也就病情很快好转。待到他的精神好转后,他就开始写申诉材料,他就是因为早年为了革命,自己的身体受到折磨,再次受到重大刺激后,精神病发作,才骂了姓刘的,其它没有一点反D反对DJ的言论或行动。
何立仁也接到我广中舅的信,他也积极活动,也就是一年的时间,我广中舅被重新进行甄别,确实不是反革命,不是反D,只是精神受到刺激,理应出狱,理应恢复工作。
待到我广中舅出狱后,平原省、湖西地区都已经随着撤划而不复存在,他所在的复程棉花加工厂也不存在了,复程县的辖区被归入到单县、曹县,我广中舅不仅不能回到复程棉花加工厂,曹县、单县政府的有关人员也推诿起来,不愿意接收。好在,单县政府给我广中舅出具了甄别证明,证明我广中舅不是反DM,他的入狱只是因为精神病发作,理应恢复名誉、恢复工作。只是,复程棉厂已经不复存在,就不能回到复程棉厂了,复程棉厂已经大部划转到单县供销社,但单县供销社暂时没有合适的岗位,袁广中同志可以先回家休养,待有合适的岗位后,再通知上班。
1956年的鲁西南农村,初冬的阳光虽不炽烈,却也足够驱散些许严寒。年关将至,村庄里弥漫着一种特有的年味,那是属于乡土的、淳朴的、深厚的过年氛围。
村口的一堵老墙上,一块石碑立在那里,上面刻着“人和”,岁月沉淀、石碑黝黑,似乎记录着乡村的变迁和日子的流转。
家家户户的屋檐下,挂着一串串火红的辣椒和金黄的玉米,与屋檐上堆积的干草相映成趣。门前的小院里,几只鸡儿悠闲地啄食着地上的高粱,偶尔抬起头,用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过往的行人。
村里的孩子们在街头追逐嬉戏,他们的脸上洋溢着天真无邪的笑容。几个小姑娘手里拿着糖人,一边品尝着甜甜的味道,一边嬉笑打闹着。小伙子们则聚在一起,讨论着过年的趣事和年后的打算。
几个老人则蹲坐在村头,晒着太阳、抽着旱烟,悠然自得地享受着晚年时光,他们脸上刻满了岁月的痕迹,他们谈论着过去的事情,回忆着往昔的岁月,感叹着时光的流逝。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芬芳和柴禾的味道,这是乡村特有的气息。远处传来一阵阵鞭炮声,那是村里人为了庆祝新年的到来而放的。鞭炮声此起彼伏,充满了喜庆和祥和的氛围。这也是这两年的收成还可以,农村的日子总算好了些。
在这个充满年味的鲁西南农村里,每个人都沉浸在过年的喜悦和期待中。他们用自己的方式迎接着新的一年的到来,期待着未来的美好和幸福。
我广中舅肩扛着一个包袱,手提着一个帆布包,站在院子里,看着熟悉的一切,不觉感慨,从去湖西军政干校离家,前后六个年头了,现在又回来了。
在湖西供销商业系统多年后,我广中舅就感到自己经常头疼,偶尔还要休息一下,才能缓过来。在经历了入党、收监的磨难后,就向组织打了报告,先回到原籍,等待安置。我广中舅当然也很高兴,漂泊多年,落叶归根,只要有盼头就好,就是到人和村也是一样。就这样,我广中舅暂时脱离单位,回到了人和村。
我姥姥、姥爷、二姥姥明白,这两年,我广中舅经历的太多,只是在1954年,一年的时间里,就有我二姥爷去世、广存舅夭折,凤莲姐瞎了一只眼,他承受的太多太多了。
最先看到我广中舅的是我凤蕊姐,凤蕊姐大叫一声,就跑到屋里,大声喊着:“娘来,我爹来了,你快出来啊。”
最小的小松姐站在那里,不知所措,看着来到家里的陌生人。
我王妗子晃着小脚出门,看见我广中舅,竟不知道说什么好:“你这咋回来了,你还知道这里有个家。”说着,眼里就有了泪。
我广中舅也不含糊:“我不光知道有个家,我还有闺女来,我还有老娘来,我还有个老婆眼泪叭几地等着我来。”
我王妗子说:“我这正打算带着闺女去找你呢,你走的时候就叫着头疼,这段时间也没来信,我想过去看看有娘们在那边伺候你不。”自然,我王妗子也知道了我广中舅入狱的事,但她不会提及。
我广中舅笑着说:“谁伺候也不如你伺候得好,我家大媳妇伺候得就是好,我这边一窝窝,我天天想着回来。”
我王妗子接过包袱,拧了我广中舅一把:“死样,孩子还看着呢。”
这时,几个妹妹、闺女都围上来,广中舅忙着打开包袱,给大家拿出花生、糖块。
夜里,我姥姥、二姥姥、广中舅、王妗子在一起,说起广中舅回来的事,我王妗子满眼的欢喜:“还是回家来好,回家好。”
我二姥姥沉吟了很久,才说道:“你原来是国家干部,是吃工资的,来到人和村就是农民身份,身份不一样了。”
我王大妗子搂着我广中舅的胳膊:“管他啥身份,反正回家了,他在外面这么多年,看不见摸不着的,也不能老是那样下去。”
我姥姥一笑:“回来就好,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就是好,好好养养你的身体,找大夫看看你的头疼病,在外面那么多年都不知道找大夫看看。”
就这样,解放前参加革命,一直是干部身份的我广中舅就回到了人和村。谁也没有想到,他再也没有能回到曹县、单县,一直到在老家病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