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姥爷百无聊赖地看着麦田地,老袁家的麦子就是好,因为有牲口粪,老袁家的麦子每年都比邻居家多收上两成。
我姥爷再仔细看看麦田,忽然站起身,转身到了家里,招呼全家,拿着筐子、篮子,全到地头去。
一家人站在地头,看看地头田埂,早就被采野菜的人翻了许多遍,别说是野菜,差不多是寸草不生了。
我老娘挎着篮子,看着我姥爷,问道:“爹,咱家的地里啥也没有了,都被我和姐姐翻遍了,没有野菜了。”
我姥爷揽着我老娘说:“妮来,你看,那地里不是有豌豆吗,你和你姐姐到地里去找豌豆。”
豌豆也叫麦豆,一直是和小麦共生的食物,除了田埂地头间种的豌豆外,麦地里总有野生的豌豆生长。
我老娘和广晴姨踮着脚看着地里,漫眼望去,一望无际的麦田里偶有白花晃动,那就是救命的豌豆花。
像是暗夜里看见了光亮,绝望中露出了希望,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大家嗷唠一声,趟着齐膝的刚刚扬花的麦子,都向豌豆花奔去。
彼时,豌豆还不到成熟的时候,但总有早熟的豌豆,虽不满仁,刚显成形,连皮带豆吃到嘴里,甜吱吱的。
我姥爷站在地头,大声吆喝着:“小心麦子,别踩倒了麦苗,看踩坏了麦苗我不打你。”
此时的豌豆,对于辘辘的肠胃来说,自是人间美味无与伦比,我老娘和广晴姨哪管吆喝,先摘下最嫩的豌豆塞到嘴里。
在此后的许多天里,老袁家的媳妇姑娘们,每天就赶到麦田,小心翼翼地捡摘成熟点的豌豆,留下青嫩的慢慢长。
其实,豌豆叶、豌豆花也可以食用,但为了长豌豆,姥爷不叫摘。只有我花妗子小心地摘了一些豌豆叶,回来当野菜吃。
我老娘说,吃豌豆时,家里的大人都是不剥粒的,都是豌豆和豆荚一起吃,还吃得津津有味。
终于,豌豆吃完了,豌豆叶也都被整棵拔到家里来,豌豆叶都煮水喝或蒸来吃。终于,熬到了麦黄时节,这才是最后最难熬的时候了。
我花妗子喊着妯娌们、妹妹们再次来到麦田地头,给大家说着。
我的几个妗子不觉高兴起来,频频点着头,就一人挎着一个篮子,一人一把剪刀拿着,小心地往麦田地里趟去。
我老娘和我广晴姨被拦在地头,我花妗子不让她俩下地,她俩在田埂上急得直跺脚,奔来跑去地大声喊着。
老袁家的媳妇姑娘们,又在满地里找早熟的麦穗头了,用剪刀剪下来装在笸箩里,挎回家搓着吃,或火烤了吃,烧麦仁糊糊自也少不了。麦田地里,总有早熟的麦子,已经满仁,已经饱满,可以食用了。
当然,老袁家还是过着最难的日子,但每天好歹不那么饿了,全家没有一个水肿的。
终于,全家人熬到了麦收时,全村看下来,老袁家的麦子又是一个好年成。
麦收时,逃荒山西的季学信回来了,骨瘦嶙峋。
老袁家的麦子还是熟得早,还是大丰收,我姥爷忙收了麦子磨了面,给邻居家还没有收麦子的送过去。
我姥爷、姥姥端着一大瓢白面,来到季学信家,季学信的媳妇流着泪接过瓢就钻进厨房,几个孩子躺在床上,已经好几天没见过米粒了。
季学信家一向和老袁家关系很好,季学信拉着我姥爷的手说:“还是你有点家底,还是你有办法,你在人和村还能熬过来。我一家四口,出去讨饭,哪里人家还有剩饭给咱,到处在打仗,到处兵荒马乱,许多人家就是大白天也关着门。有人说往西走能讨到饭,我们三家在一起,就往西走,可没想到的是走着走着就走到了黄泛区,那里走多远都见不到人家,哪里还能讨上吃的。我那可怜的二大爷,走到那里再也挪不动了,做在那里头一歪就咽气了,跪着求着人家,人家给了一令烂草席,卷吧卷吧,滚到沟底就埋在了那里。老王家的二小子,实在饿得不行了,就去偷人家的萝卜吃,被人家抓住,打了一顿,打得流了一地的血,好歹背回家来,这还在床上躺着呢。唉,还亏了你们没有出去讨饭。”
我姥姥擦着泪水说:“在家也不容易,也是一样,就是慢慢熬。”
此后的许多年里,当年刚刚九岁的我老娘都清晰地记得到麦田地里摘豌豆、剪麦穗的情景,当年豌豆的美味永远留在了她的记忆里,那老袁家一大家子在一起的甜和乐、苦和累的日子,永远是我老娘难忘的话题。
每年到了豌豆上市的季节,我老娘就差不多要念叨,那最先上市的绿油油水灵灵脆生生甜滋滋的豌豆,就有人买回家,煮好盛好,端给沙发上端坐的我老娘吃。每一次,我老娘吃着豌豆,恍惚间穿越,似乎又变成了人和村东头,老袁家的那个很拽的大小姐,嘴里吃着还嘟囔着,看这豌豆,咋就没有原来的那个味了,就是不如原来的甜,就是不如原来的嫩,就是不如原来的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