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袁家的人都陆续起床,开始忙活起来。而此时,人和村的大部分村民还在被窝里。老袁家就是这样,每天全家老少都起得很早。每天晚上,我姥姥、二姥姥领着闺女们、儿媳妇一直忙到很晚,纺花织布。天冷或天黑的时候,就点起羊油灯,月亮很亮的春夏天,就把纺车搬到院子里,几架纺车一起嗡嗡作响。我姥爷则沤起柴禾,驱赶蚊蝇。这时,胡同内马家的媳妇、褚家的闺女也会扛着纺车赶来,整个院子里充满了欢声笑语。我姥姥的女儿,也就是我五岁的老娘,就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她五岁就开始纺花,到十岁的时候,就成了这个院子里纺花最快最好的人。等到她十五岁的时候,她就成了这个院子里做针线活最好的人,完全继承了我姥姥的手艺。在她出嫁前,她是这个村,乃至周边几个村做针线活最好的人,不断有外村的姑娘、媳妇来找她,不是要个鞋样子,就是让她帮忙裁剪衣服。而这一切,都是我姥姥教的。人和村以及附近的几个村,都知道老袁家人的勤劳、实在、质朴和宽厚。
我姥姥吃过饭,就动身前往张庄村。我姥姥往村外走的时候,人和村的村民们开始生火做饭。早晨,人和村土屋的烟囱里,稀薄的烟雾缓缓升起,与天空中渐渐褪去的星光相互映衬,构成了一幅凄冷而生动的画面。几只早起的鸟儿在屋檐下穿梭,它们的叫声在这份宁静中显得格外清晰,仿佛是自然界的更梆,唤醒着新的一天。
尽管天色尚早,还是有几个勤劳的身影出现在街头,他们大都裹着厚重的衣裳,双手缩在袖口里,肩上扛着农具,踏着晨露走向田野。虽然刚刚起床,但脚步并不轻松。
来到西城西,我姥姥没有犹豫,向右拐去。随着光线逐渐明亮,村头有村民开始活动,木门被推开的声音此起彼伏,家家户户开始新的一天。有两个扛着粪箕子遛弯拾粪的人还五音不全地唱起了小曲,歌声在空旷的田野里传得很远,那些老旧的土屋在晨光的照耀下,似乎也有了生机。
这已经是第三天了,张庄村周围的几个小村子都走遍了,我姥姥来到了张庄村。张庄村是个大村,有将近千人,村西头逢四逢九是大集。
我姥姥走进张庄村,走走停停。当她走进第二个小胡同时,就拐了进去。她看看脚下,又往前走几步,然后停在一户人家门前,往里探探头,家里没有人出来。她站在那里听听,忽然,传来羊叫声,不用再听第二声,她就知道那是自己家的老母羊。
我姥姥快走几步,又停了下来,敲敲门板。这时,有人走出来,看到我姥姥,问道:“大妹子,你找谁啊?你看起来不像是要饭的。”出来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
我姥姥急忙说道:“大哥,我不是要饭的,我从这里路过,想讨碗水喝。前面两家没有人,就到你家来了。”
老头急忙说道:“那你自己去厨房就行,自己进去喝水吧。”
我姥姥进了厨房,拿起锅台上的大瓢,从水缸里舀起凉水,端着瓢,又回到院子里,看着老头说:“大哥,你家也养羊啊,羊圈还不小呢。”说着,就往羊圈方向走去。
老头迟疑一下,也跟了过来。
我姥姥看着羊圈,没错,自己家的老山羊正静静地站在那里,还有两只白生生的小山羊围着它,蹒跚地走着。
我姥姥不用再看第二眼,就转过身,对老头问道:“大哥,你家也养羊啊,刚才在村头出去的一个老嫂子,赶着几只羊,是不是你家的?”
老头来了精神:“大妹子,你的眼光真准,那就是你嫂子,出去放羊。我家养羊、买羊、卖羊,已经有好几代了。”
我姥姥一笑:“看你这羊圈就够大的,羊粪都堆成小山了,你肯定是养羊的好手。不过,我看你羊圈里的那只老母羊不是你家的,是别人家的吧。”
老头刚刚还得意洋洋,听我姥姥这么说,脸色立刻变了:“大妹子,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在我家就是我家的,怎么会是别人家的。”
我姥姥嘿然一笑:“这是人和村老袁家的羊,有人拐卖给了你家,就是在三天前,来的时候老山羊还没有下崽,这两只小羊羔是刚刚生下的。”
老头脱口而出:“什么,人和村老袁家的,你怎么知道,你有什么证据?”
我姥姥喝一口瓢里的水,说道:“大哥,我只看了一眼,就能说出这只羊的尾巴、右后腿有不一样的地方,你能说出来吗?这不是刚刚产了小羊羔吗,我还能一口说出老山羊的斤数,你信不信,你能说出来吗?”
老头有些恼怒:“大妹子,我好心给你水喝,你可不要胡说八道,这怎么成了人和村老袁家的羊,你是什么人?”
我姥姥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说道:“老哥,我就是人和村老袁家的媳妇。三天前大雾,我跟着偷羊贼来到张庄村头北,因为雾太大,跟丢了,但我知道羊就在这几个村子里,这个圈里的羊就是我家的。”
老头不可能轻易认账,一口咬定:“这就是我家的,说破天也是我家的。”
我姥姥站起来说:“大哥,这是在你家里,我也没有别的办法,我现在就去见官,让官府来判这个官司。还有,老袁家在这周边几十里的地方也是有名有姓的,要是传出去,说你家黑了老袁家的羊,也不好看吧?而且我也可以告诉你,那个卖给你羊的人,我差不多也知道是谁。”我姥姥说着,作势就要往外走。
老头一步上前,拦住我姥姥:“大妹子,你先别走,你真的是人和村老袁家的,那人和村的袁守疆是你家当家的,袁二仑是你家儿子?”
我姥姥松了口气:“大哥,你说得对,袁守疆就是我家当家的,袁广仑就是我的二小子。”
老头急忙搬个凳子递给我姥姥:“大妹子,我就是张庄的张五才啊,我早年就和你家袁守疆大兄弟赶安徽集、合富集,龙巩集就更不用说了。这几年换成了我侄子二仑,我们爷俩还经常在集上碰见。我只做牲口买卖,不卖羊肉。别看二仑年纪小,好几次他在集上给我参谋,要不是他,我还真吃亏。我干了一辈子,怎么就没见过我二仑大侄子眼光那么准的。这也太巧了,这头老山羊就是那天我起得早,在村头碰见的,一看就是生人,一看就不地道。那人看见我就问我买羊不,我也贪便宜,就牵到家里来了,给他钱,他也没再还价,接过钱就走了。大妹子,羊你牵走,咱们这关系,我要是要钱就见外了。”
我姥姥站起来说:“张大哥,你看,还真是缘分。羊是我家的,但你也付钱了,你付给别人多少我就给你多少,不能让你吃亏,不然的话,羊我就不牵走了。”
老张头说:“大妹子,你不知道,年前的一次大集,我和二仑侄子在一起,碰见一个人牵了十只羊过来,人家要一口价。我围着羊群转了两圈,准备出价的时候,二仑侄子拉住我,给我做手势。二仑侄子上前跟人家说价格,说估摸的羊重,那卖羊的愣愣地看着二仑好半天,就接受了价格。我付了钱,不到半个时辰,来了个买羊的,大家都知道那家是苏鲁豫皖最大的生意里手,看了我的那十只羊,就给了我买价,就是我给上个卖主最开始的出价。我看着二仑,二仑给我使个眼色,我立马就答应了,就那么一会儿,我就赚了一只羊的钱。你说,二仑怎么那么神?这二仑才十几岁的年纪,在苏鲁豫皖地界的牲口圈里,竟然混出了仑哥的名号。常言说,生意不如手艺,手艺不如口艺,可你说说,二仑侄子做生意是个高手,看羊、剥羊那又是没说的,更不要说他的口才了,我就愿意和他在一起赶集,我爷俩碰到一起就有拉不完的话,还没有做不成的生意,至于说二仑侄子的人品,我更不再提了,牲口圈里没有不翘大拇指的,妥妥地随了守疆兄弟,咱两家是两辈的交情,你说,这头母山羊我还能要钱吗?”
我姥姥没有再多说:“张大哥,一码归一码,哪行都有哪行的规矩,我就给你这些钱,多了,你退给我,我也不要,少了,那就是你和人和村老袁家的情分。”
老张头脸上浮现着笑意:“我和守疆大哥认识二十多年了,和二仑侄子也不用说了,今天碰到弟妹,你们果然是一家子,果然是人和村老袁家。”
将近中午,今天集头上的生意特别好,我姥爷早早地卖完了羊汤,就收摊回家了。走到人和村的村东头,他停下来,把挑子放在一边,蹲在路旁的土堆上抽烟,眼睛却望着东面的方向。
一锅烟刚刚抽完,我姥爷在鞋底上磕了磕烟灰,把烟杆别在腰上,站起来望着东面。果然,有一个农村妇女正踩着一双小脚,摇摇晃晃地走来。
金色的阳光洒落在田间小道上,形成一片片斑驳的光晕。微风轻拂,带来田地里麦苗和野花的芬芳。几只鸟儿在天空中悠闲地翱翔,划过天际,留下一串串轻盈的痕迹。
我姥姥的身影逐渐从那弯曲的小道上显现出来。虽然她的脚缠了多年,但步子紧凑有力。阳光洒在她的身上,仿佛给她披上了一层金辉,她的轮廓更加鲜明了。她的脸上挂着汗珠,汗水顺着额头滑落,滴在她那被太阳晒得黑红的面庞上,脸上汗津津的。我姥姥不时地擦着脸上的汗水,脸上满是笑意。
我姥爷抬起手招呼着,喜滋滋地看着我姥姥。我姥姥的腰间系着一根细绳,绳子的另一头跟着自家的老山羊,她一手抱着一只雪白的小羊羔,脸上热汗直流,脸颊上的那颗红痣愈发鲜红了。这哪像是普通的农村妇女,瞧那气势,分明就是凯旋的女将军。
我二姥姥对此事感到十分诧异,几次追问我姥姥:“张庄村周围有好几个大村子,别人家又不能随便进,你是怎么找到的呢?”
我姥姥总是淡淡地一笑,说道:“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养羊的人家并不多。进了村子,只要看看地上的羊粪蛋儿,羊粪蛋儿落到谁家,谁家就养羊。而且养羊的人家气味不一样,就像在咱们这条胡同,顺着羊膻味就能找到老袁家。再说了,咱家的是只母山羊,一般人家舍不得宰了卖羊肉,肯定是要养着等它下羊羔的,所以我找起来也不用太着急。你想想,咱家的老山羊都给咱下几窝羊羔了,它要是叫上一声,我一听就能认出来,更别说看见了。你不信的话,你明天站在严集东头,你再喊上几个老娘们,你和她们一起叫唤,我保证听一声就能听出来哪个是你叫唤的。”
我二姥姥笑得捂着肚子:“我和你做妯娌多少年了,你听我的声音还不是一听一个准,我就是在集东头放个屁,你也能听出来是我放的。”
没过多少天,我二姥姥就把我姥姥的光辉事迹传遍了人和村。
许多年后,我的记忆中,我姥姥的模样渐渐模糊了,但她那慈祥脸上的那颗红痣,我却始终记得清清楚楚。我娘说,那是一颗福痣,一直保佑着袁家人丁兴旺、升官发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