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数人谈话,口音皆不似洛临城本地人。州府尹口口声声这伙江寇皆是附近城池流民聚集,生计所迫无甚本领,不过仗着江上地利,这才久攻不下。
可如今单看那位二头领,便不肖为生计所迫的普通莽夫,行事章纪有度,来路必不简单。
江上行船商事每况愈下,这样颇多能人的队伍竟因蝇头小利在此地盘旋两年之久?若是为利聚集还轻省些,但看这抽丝剥茧下的盘根错节……
此时距离今安出江已经过了两个时辰,月近中天。站在第三层舷梯举目四望,远处近处皆是无际的黑暗与澎湃的江流,身处若孤岛。
孤岛上劫掠者的发财梦与被劫掠者的惊慌恐惧各成天地,交织出光怪陆离的声响,在脚底震颤。
“这又是不是虞家自编自演安排的一出好戏呢?”
不管前路如何,这一窝虎穴,她都要闯上一闯了。
——
三楼东南房。舱室侧面开了扇窗,窗下悬空十数丈,直落静深江面。
风进来,翻卷桌上摊开的书页。玉青色香台灰烬堆积,立着支单薄线香,袅袅孤烟几欲乘风化作天边下弦月环绕的云雾。黑夜作纸,云月入画,窗边人一动不动看了许久。
忽而风声大作,卷着香云纱刮进大敞的窗内。
有人闯入了他眼中这幅画卷。
来人携着极具侵略性的寒冷气息,长靴踩上光洁的墨檀桌,一个照面即伸手钳住他的喉颈。
几乎贴上耳边的声音低柔:“虞公子?”
第6章 瑤台上
一个男子,或者说,一个少年。
身形骨骼初具宽阔挺拔,皮肉仍是少年的明妍。英俊未及,秀雅太过。就像下面污言秽语的那群人所说的,年轻漂亮,极其年轻漂亮。
黑眼,白肤,红唇。
被她钳进虎口的下颚轮廓还带些少年将将长成的稚气,轻易就能在上头掐出红痕,然后往上,揉碎唇面鲜艳的颜色。
他的眼形如桃花瓣,因眼瞳过黑过大,灼丽又空冷,清晰映出来人高扬的发束与窗外下弦月的锋芒。
今安就着钳住少年脖颈的姿势推着他往椅背靠,让其四肢胸膛命门皆摊开在她眼皮底下。
她轻声又问一遍:“可是洛临城虞家公子?”
面前人掐着他脖颈,吝啬地留给一丝喘息的缝隙。或许她不是故意的,只是掌久了生杀权,随意掐弄花叶一般对待他,便给人以死亡的压迫。
他张着黑漆的眼怔了好一会,认命般合上密长眼睫,轻轻颔首。
月光稀薄,舱室内一片蒙蒙飘雾的灰暗,只烛火摇晃于桌前这方寸之地。
桌上的烛火在她从窗口闯进来时,被呼啸的风险险扑灭,火光小心低伏着、摇晃着慢慢重新荡高。
像软柳抽出新枝般静慢而无声,从下至上照清背对清冷月光的这女子轮廓。
咫尺处这双琥珀色眼眸,美如噬魂的海妖,半点不掩饰冷酷心肠,还要骗人。
“虞公子,我是来救你的。”
荒谬至极。
“你不信我。”今安打量他的神情,声音里甚至含着点残忍的笑意,“但现在,你又有谁可以信呢,嗯?”
“难道信底下那群捆成粽子要被扔去喂鱼的护卫?可惜他们也是泥菩萨过江。”她俯近来,那片衣发上潮冷的水汽沾湿他侧脸,耳语道,“还是等令尊捧来万两黄金喂饱那群贼人,再来解救你?外面那群荤素不忌的东西可是对你虎视眈眈得很呢,虞公子,你能撑到那个时候吗?”
这番唯恐天下不乱的发言成功引起他的注意,本来摆出一副任凭宰割模样的人抬起眼来:“你又和外面那群人有什么分别?”
极好听的声音,如绝妙的和田玉摔碎在冰石上。极好的教养,便是此时被人这样要挟,也持着一个顿挫得宜的调子。
毫无戾气败坏,几乎听不出里面的战栗。
几乎。
今安拇指轻轻摩挲过他的下颌,低眸看进他眼睛,“你来说说什么区别,虞公子。你现在船也没了钱也没了,数来数去只剩下命一条,而我取你的性命也就这么一拧的功夫。你仅有的都不是我要的。若不是另有所图,我何必费这么多口舌在这与你浪费时间呢?”
她知晓他的姓氏来历,知晓这艘船的贼人为何而来,更不惧于将这些昭示于他。那么她又是哪一方,是什么人?
一个三更半夜闯进他的船,以死亡威胁他服从就范的人。叫嚣着让他信任她。他人尚懂得用糖霜裹成毒药的甜蜜表皮,眼前人却毫不掩饰其叵测居心。
情人间暧昧狎昵的距离,她低眸看来的眼里尽是轻慢。
是看惯了蝼蚁生死,全然不将其放在眼里的神态。
“你要什么?”他抿皱了唇面,问出这句。
她没接话。
像是得到了什么意料之中的东西,审视的目光从他脸上,沿着前襟往下扫向他紧攥着袖口的手。仿佛一把无形的刀划开了他的表相,要挖出他内心潜藏的惊惧。
今安缓缓松开他的脖子。
幼犬在不识时务的时候龇牙吠几声,最后总要为吊着的肉包子摇起尾巴。这时候,前面吓唬的棍棒就要收起来,以免再吓跑它。
其实只要他喊一声,门外戒严的人即刻会冲进来。他便可脱离开眼前这番受人胁迫的困境。可是有这个必要吗?不过是虎穴狼窝的区别。
他知道。她也一清二楚,惯会把弄人心,于是肆无忌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