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启示专利局时,煤气灯正好换班。夜值的技师把旧灯帽摘下,新的灯帽套上,火苗在玻璃罩里颤了一下,又安稳了。大厅里的钟表指在一点刚过,倒计时牌的数字从红变成更深的红。那是一种很奇怪的色,像久病的嘴唇。
马修斯还没睡。他在值班室里,脸色有一种过度咖啡留下的虚浮。看见他们各自从不同方向进门,他的肩膀明显松了一寸,像是有人终于从水里探出头来呼吸。
“冷备?”他问。
“完成。”卡芙把她那份递上去。
“副本也有。”米莎把皮筒放在桌上,筒口的革带被潮气打湿,摸上去冷。
马修斯没有立刻拆。他把两份东西叠在一起,按在桌面上,像在压一张挣扎的鱼。他抬眼:“今晚你们惹到了谁?”
“谁都惹到了。”罗伊说,“系统、风、钟,可能还有那只猫。”
“别贫嘴。”马修斯用手背蹭了一下眼,似笑非笑的表情一下子垮掉,“上层刚发了新的短令。凌晨四点,红蜡信解封。解封后,各自执行。”
他从抽屉里取出四封同样的信,每一封都用红蜡密封,蜡面压着不同的花纹。卢瑟的印上是一枚齿轮,米莎的是一本书,罗伊的是一只眼,卡芙的是一把小小的钥匙。信封很薄,看得见里面纸的边。
“解封前不许开。”马修斯说,“不许互相交换,不许抄录,不许口述。你们可以怀疑这条规定的合理性,但别怀疑它的执行力。”
“我不怀疑。”罗伊把信翻了个面,“我只怀疑它的礼貌。”
“礼貌不是我们这个部门的职责。”马修斯把四封信分出去,像在发一副牌,“职责是给这座城市把该走的路打扫干净,让它不至于在一个拐角突然掉下去。”
他顿了顿,又说:“到了四点,钟楼会敲四下。你们听见第一下再拆。”
“为什么要等钟?”米莎问。
“因为这城里有些东西,必须听见钟声才会承认自己‘开始了’。”马修斯说,“这是规则。”
“还有别的规则吗?”卢瑟问。
“有。”马修斯看了看倒计时牌,“归零之前,不要有任何人独自接近水。哪怕是家里的洗手盆。”
这句把房间里所有人的眼睛都点了一下。卡芙没问缘由,她只是把那把钥匙印的红蜡信翻过来,又翻回来,记住了纸的重量。米莎则悄悄在笔记本的角落写下“水禁”,旁边画了一个极小的波浪。罗伊把铜骰在掌心一扣,骰角撞在骨头上,发出细小的疼。
散会后,他们没有立刻走。夜更深,走廊更空,灯光在墙上的影子越拖越长,像被风慢慢拽直的绳子。四个人自然而然地走到局楼后面的那条小巷。巷子两侧是仓库的墙,墙上有一扇半高的小窗,窗里黑得像一块没被点燃的煤。
“十二点四十五。”罗伊看表,“我们还有三个多小时可以怀疑世界。”
“别浪费。”米莎把笔记本抱紧,“我们要把各自知道的可共享的部分再确认一遍。解封后,‘不可共享’的内容会隔开我们。”
他们挨着墙站成半圆。风从巷口灌进来,吹过四张脸,又吹出去。
米莎先说。她把频谱的要点、变调的节点和二十七拍一次的脉冲讲清楚,又解释了她在钟楼那页空白上感受到的“纸内印痕”。她的词不多,但每个词都够用。她说完,卡芙补了“权限流动”的感知:那不是声音,但像一条向下走的路,路上有一扇扇门,门的把手朝同一个方向。
“门后是什么?”罗伊问。
“水。”卡芙说,“很深的水。”
卢瑟把他对“锁芯”的猜测说了。他把布上的裂口与三处印记的角度对了一遍,得出“三十六度”的偏差。他怀疑这不是随机,而是一个将要被对齐的结构。“对齐之后,某个东西会被允许。”他说,“它可能不是我们想象里那种能看见的门,更像是一段程序的进入条件。”
“进入之后做什么?”罗伊问。
“维护。”卢瑟说,“或者重置。”
“重置谁?”罗伊的声音很轻。
“不是我们。”卢瑟停了一秒,“至少不是首先。”
风从他们四个人中间穿过去,带走一点温度。巷口有脚步声靠近,停在角落,像一个迟疑的人。罗伊把身子微微往巷口偏了一寸,让视线掠过去。来人没有进巷,只在角落里点了一根烟,烟头一亮一灭,像一只看守的眼。
“还有一件。”米莎忽然说。她把笔记本翻到最后一页,那里夹着一张小纸条。纸条很薄,像从一封信的背面剥下来的。上面只有一个字母和一串数字:Z,E-7。
“哪来的?”卢瑟问。
“钟楼落地窗的缝隙里。”米莎说,“不是风吹进来的,风吹得进来的是沙。这个是塞进去的。”
卡芙把纸条接过来。她把纸贴在手背上,感觉了一秒,又举到灯下。纸纤维很新,墨却是老式的树胶墨,边缘有轻微的毛刺,意味着写字的人手不稳,或者是在行走中写的。她把纸条放回米莎手里:“你们有谁认识这个‘Z’?”
罗伊笑了一下:“识不认识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知道‘E-3’之后还有‘E-7’。他在提醒我们,这把钥匙不止三片齿。”
“也可能是个陷阱。”卢瑟说。
“任何信息都是陷阱。”罗伊说,“决定是不是掉进去的,是接收它的人。”
他们沉默了一会。巷口那人抽完烟,把烟头在鞋跟下碾灭,走了。风里短短的火星被吹开,像散掉的几粒小小脉冲。
一点五十。时间像一条在手边流动的冷河,摸上去没有表情。四人收起各自的怀疑,把身形从墙上剥下来,各自回到局里安排好的临时宿舍。走廊里的灯被夜值的技师调暗了一格。四个人的门几乎同时合上。门后的黑很薄,像一张轻轻盖在脸上的布,挡不住呼吸,但会让人把眼睛闭得更久。
卢瑟没有睡。他把那块布摊在桌上,把灯芯调到最小,灯焰在玻璃里做了一个细碎的尖。他用指节把布理平,两处已经被他无意识地多摸了几次的边角稍稍发硬。他把布对着桌面上的草图,草图上三处裂口的角度用铅笔虚线连着。他用一枚细细的针把纸面上某一点轻轻戳透,针穿过去时在纸纤维里发出极小的“嘶”。那像一种放气。这一刻他没有想系统,也没有想神界。他只在想齿与齿之间如何对齐,想一个锁芯在被推入正确位置时发出的那声微响。
两点二十。隔壁的墙上传来极轻的翻页声。那是米莎。她在暗处也会写字。她的笔尖遇到纸边会停一停,像一个走夜路的人遇到路口,习惯性地抬头看一下天。
两点四十。上层走廊传来一阵带风的脚步,走得快,像被人催促。门口的地毯轻微地抬起一角,又落下。卡芙站在门背后,手搭着把手。她没有开门。她在数心跳。她的心跳没有配合倒计时,也没有配合“第九赞”。她让它自由地跳了十下,十一下,十二下,然后重新把它按回均匀。她知道,解封在四点,四点之前,她的不均匀只会被“维护”当作噪声。
三点五十。钟楼那边传来很远的敲钟声。城市像被这第一声轻轻拍了一下手臂。第二声把一些漂浮的尘埃打落。第三声把没睡的人从梦边缘推回床。第四声落下时,专利局的夜钟也在墙里震了一下。马修斯从扶手椅上醒,拿起桌上的怀表确认。怀表稳稳指在四点。倒计时牌的红又深了一度。
他们同时坐起,把那枚红蜡信拿到灯下。蜡封在这一刻变得柔一点,像在轻轻吐气。四个人在不同的房间里,几乎同时折开了纸。纸的声音很薄,像一个人用背慢慢滑下墙。灯光打在纸面上,把每一个字的边缘都照得极清楚。字很少,但每一笔都像被人用刀刻过。纸的末尾,各自有一个空格,留着“承诺”的签名。
卢瑟的纸上写着:
去第二水务调度室,提取一八九号暗渠的旧阀门图。核对“反向阀”标记。如发现标记缺失或被改动,恢复旧图。不得以任何理由通知他人。签名之前,确认个人承担后果。
米莎的纸上写着:
回档案地窖,调取“启示专利局·合拢项目”卷宗第七柜。寻找“A-9”原代号对应的采购记录与工期变更申请。若遇缺页,执行“纸背压痕”程序。不得外传。签字即刻生效。
罗伊的纸上写着:
进入城西“祷告租赁所”二层,找到代号“Z”的祈愿登记。确认其与“E-7”的对应关系。必要时,用你擅长的方法说服他提供下一枚齿印位置。不得告知任务来源或目的。
卡芙的纸上写着:
前往神界旧分堂,面见封存部。以“临时派驻权限”申请查看“井盖式封印”的原始手稿。若被拒绝,启动“钥匙例外”。不得以任何理由向人间部门展示原件。
四个人在不同的房间里,读完之后没有立刻动。纸在他们手里吸了汗,微微弯起一点弧。那是一种真实,把他们从同一条船上分开,各自推向不同的岸。
卢瑟第一个站起来。他把纸对折,再对折,塞进外套内侧。他拿起工具箱,开门,走向楼梯。他的脚步快了一点,又故意慢了一点。走到楼梯口,他看到了卡芙。卡芙也刚从另一条走廊出来,手里没有拿东西,像是打算空着手去和一个不开口的世界谈判。他们没有互相问一句“你去哪里”。他们彼此都知道,这一问在这座楼里,有时比不问更危险。
米莎从地窖的方向上来,怀里抱着一本厚厚的空白簿。她把头发塞到耳后,走路毫不犹豫。有人在背后叫她的名字,那人只是想借一支笔。她停了一瞬,递出去,然后把笔帽用牙齿轻轻咬了一下,确认油墨没有干。
罗伊站在一扇半掩的窗前,把铜骰抛了一下,接住。他没有看骰面。他把它塞回口袋,像把一个坏习惯塞回去。他把外套的领子翻起,笑了一下,笑过之后脸上什么都没剩。他知道“Z”不一定会说。他更知道,他有方法让人开口,可那些方法都有价,他得挑一种他还能付得起的。
他们一个个穿过大厅,穿过倒计时牌的红光。红光照在鞋面上,把灰尘的每一粒都照亮。门在他们身后关上。外面是风,风把他们推向各自的路。街上很空,煤气灯像一排被要求保持礼仪的士兵。远方海口有光,一个缓慢移动的小亮点。那是一条晚归的船。它的黑影像一枚要被挤进某处齿轮的齿,正慢慢接近它的槽。
城市醒着,像一个在黑夜里反复翻身的人。水在城下走,走在暗渠和旧河床里,撞在某些已经被改写过的墙上。有人在墙的另一侧用粉笔写字。字写得很小,很小。那人的手在抖。写完之后,他把粉笔头丢进水里。水把它带走了。
四个人同时开始跑。不是因为谁在追他们,而是因为时间在追他们。时间的脚步在石板下面走,像在一间巨大、看不见的机房里,有一排排整齐的泵机,在“第九赞”的节拍上,稳稳地吐气、吸气。它们从不承认自己唱歌。它们只是把世界保持在一个可以被管理的速度里。
他们都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