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6月8日,天空像一口倒扣的、蓄满了怨毒的巨锅。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得仿佛触手可及,闷热潮湿的空气凝滞不动,沉甸甸地压在人的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粘腻的窒息感。气象台的预警早已拉响,十年一遇的特大暴雨,正从南方的湿热腹地,裹挟着毁灭性的力量,朝着古老的北京城奔袭而来。
许家那间位于大杂院洼地的九平米蜗居,此刻如同汪洋中的一叶孤舟,在风雨欲来的死寂中瑟瑟发抖。墙壁上那些深褐色的霉斑,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吸饱了水汽,正无声地膨胀、蔓延,散发出更加浓重的、令人作呕的腐朽气息。
A线:屋顶的孤岛
下午三点,酝酿了整日的暴雨,终于撕开了沉重的天幕。
不是淅淅沥沥,而是天河倒灌!巨大的雨点如同冰冷的子弹,带着千军万马冲锋的呼啸,疯狂地砸向屋顶的油毡、砸向院中的石板、砸向糊着旧报纸的窗棂!瞬间,天地间只剩下白茫茫一片水幕和震耳欲聋的、如同万鼓齐擂的狂暴雨声!
“哗——!!!”
许志远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他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屋顶!这间破败东厢房的屋顶,年久失修,油毡早已老化龟裂!他几乎能听到雨水正贪婪地顺着那些细小的裂缝,疯狂地渗透、汇集!
“雯雯!快!把档案馆的东西!往高处挪!”许志远嘶吼着,声音在狂暴的雨声中显得微弱不堪。他一把扯过墙角那块巨大的、早已准备好的塑料布,像披上战甲的战士,猛地拉开房门!
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箭瞬间将他吞没!视线一片模糊,雨水像鞭子一样抽打在脸上,生疼!他顶着风,踉跄着冲到院子角落,搬起那架沉重的、用旧木梯改造的简易脚手架,拼尽全力将它架在屋檐下。狂风几乎要将梯子掀翻!
周雯在屋里,如同救火队员。她迅速将熟睡的晨曦放进摇篮,推到屋子最里面相对干燥的角落,用被子盖好。然后,疯了一样扑向书架!一本本日记、一盒盒录像带、一张张画作,被她用最快的速度转移到唯一一张高腿的旧木桌上。水珠已经开始从天花板的缝隙渗出,滴落在地面,晕开深色的、迅速扩大的水痕。书架顶层的摄像机,被她用那块最厚实的塑料布紧紧包裹了好几层,像保护一个脆弱的婴儿,最后才小心翼翼地放到桌上最高处。
“志远!小心啊!”周雯透过被雨水模糊的窗户,看到丈夫正顶着狂风暴雨,艰难地爬上摇晃的木梯,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许志远已经爬上了屋顶边缘。倾斜的瓦片湿滑无比,狂暴的雨水打得他几乎睁不开眼。他死死抓住屋檐,稳住身体,将那块巨大的塑料布奋力抖开!狂风像一只无形的大手,疯狂地撕扯着塑料布,试图将它卷走!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了他的全身,单薄的衣衫紧紧贴在皮肤上,刺骨的寒意直透骨髓。
他咬紧牙关,用身体死死压住塑料布的一角,像钉子一样钉在湿滑的瓦片上,腾出一只手,摸索着从裤袋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沉重的砖块和几截粗麻绳!狂风怒吼,雨水如注,他整个人如同怒涛中的礁石,在屋顶上艰难地移动、固定。每一次弯腰,每一次用力捆绑,都伴随着脚下瓦片松动的危险和狂风的拉扯。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头发、脖颈疯狂灌入,冻得他牙齿咯咯作响,肌肉都在痉挛。但他只有一个念头:盖住裂缝!护住下面!护住那个存放着晨曦无数个第一次的书架!护住那台伤痕累累却依旧倔强运转的摄像机!
他的手指在冰冷湿滑的砖块和绳子上磨破了皮,渗出的血丝瞬间被雨水冲淡。他浑然不觉,只是机械地、用尽全身力气,将一块块砖头压在塑料布的边缘,用麻绳死死勒紧、打结!动作因为寒冷和用力过度而显得僵硬变形,却带着一种悲壮的、不顾一切的决绝。雨水在他脸上肆意横流,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抑或是混合了绝望的泪水。
B线:电话线的冰冷
屋内,桌上的老旧红色拨盘电话,突然尖锐地响了起来!刺耳的铃声穿透狂暴的雨声,带着一种不合时宜的紧迫感。
周雯刚把最后一盒录像带(编号022,记录晨曦昨天扶着墙学站)放到桌上高处,闻声心头一跳。这个时间,这个天气……她扑过去抓起听筒,雨水正顺着墙壁渗下来,在电话机旁形成一小滩水渍。
“喂?妈?”周雯的声音带着喘息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希冀。这种天气,婆婆打来电话?难道是关心他们?关心晨曦?
听筒那头传来李秀兰干涩、不耐烦的声音,背景音里隐约有家宝咿咿呀呀的玩闹声,还有电视机里播放动画片的嘈杂,与这边震耳欲聋的暴雨声形成残酷的对比:“周雯啊?志远在不在?”
“志远在修屋顶!雨太大了,屋顶漏得厉害!”周雯急切地说,声音拔高,试图压过窗外的雨声,“妈!家里情况怎么样?雨太大了!我们这边院子都开始积水了!晨曦她……”
“行了行了!知道了!”李秀兰粗暴地打断她,语气没有丝毫关切,只有一种急于摆脱麻烦的烦躁,“我跟你说,这雨太大了,我跟你爸这边也够呛!家宝害怕打雷,哭闹得不行,我得紧看着他!你们自己顾好自己!门窗关紧点!别让丫头片子吓着了又闹腾!”
“妈,我们……”周雯还想说什么,心一点点沉下去。
“哦对了!”李秀兰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刻意的炫耀和安排,“忘了跟你说!明天雨停了,志强开车来接家宝过去过周末!王丽娘家新买了大彩电,带遥控的!接家宝过去看新鲜!你们就别过来了!带着个小的,闹哄哄的!”
“轰隆——!!!”一声惊天动地的炸雷恰在此时爆响!震得整个屋子都在颤抖!听筒里也传来家宝被雷声吓到的、短促的哭声和李秀兰立刻响起的、无比夸张的安抚声:“哎哟我的大宝贝孙子!不怕不怕!奶奶在呢!奶奶抱抱!打雷怕什么!奶奶给你捂耳朵!看大彩电去!看孙悟空!”
那声音里的宠溺和紧张,与刚才提及晨曦时的冰冷敷衍,形成了天堂与地狱般的落差。
周雯握着听筒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冰冷的塑料外壳紧贴着掌心,却无法传递一丝暖意。窗外是毁天灭地的暴雨,屋里是不断渗漏的雨水和摇摇欲坠的屋顶,耳边是婆婆对另一个孙子的极致呵护和对她们母女彻底的、冰冷的漠视。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和愤怒,混合着冰冷的雨水气息,狠狠攫住了她的心脏。
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冰冷的铁块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喂?喂?周雯?听见没有?就这样!看好你家丫头!别添乱!挂了!”李秀兰不耐烦的声音再次响起,紧接着,听筒里传来冰冷而急促的“嘟——嘟——嘟——”忙音。
周雯缓缓放下听筒。那冰冷的忙音,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她强撑的神经。她背靠着冰冷的、不断渗水的墙壁,身体无力地滑坐到地上。窗外的雷声、雨声,屋内滴答的水声,仿佛都离她远去。只有婆婆那句“看好你家丫头!别添乱!”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在脑海里反复回响,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诗化镜头:乳牙与血雨
摇篮里,巨大的雷声惊醒了熟睡的晨曦。她“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小脸上满是惊恐。周雯被女儿的哭声惊醒,强撑着从冰冷的地上爬起来,踉跄着扑到摇篮边,将女儿紧紧抱在怀里,轻轻拍抚着:“不怕…晨曦不怕…妈妈在…”
或许是母亲温暖的怀抱起了作用,或许是哭累了,晨曦的哭声渐渐变成了委屈的抽噎。她的小脸埋在妈妈怀里,小嘴一瘪一瘪的。突然,她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伸出小舌头,舔了舔自己松动的下门牙——那颗米粒大小、刚刚冒头几个月的乳牙,经过几天的晃动,终于在这一刻,在母亲温暖的怀抱和窗外狂暴的雷雨声中,完成了它的使命。
一颗小小的、带着血丝的、洁白如玉的乳牙,悄无声息地,从晨曦微张的小嘴里滑落出来。
它太小了,轻飘飘的。
混着晨曦委屈的唾沫和一丝极淡的血迹,在周雯还未来得及反应的目光注视下,从女儿的小下巴滑落,掉在了周雯沾着泥水和水渍的衣襟上,然后,像一颗微小的珍珠,弹跳了一下,滚落下去。
“啪嗒。”
一声极其细微的轻响,在震耳欲聋的雨声中几不可闻。
它掉在了地面上那滩从屋顶漏下、混合着灰尘和泥垢的浑浊雨水里。
小小的、洁白的乳牙,瞬间被浑浊的污水吞没,只留下一个微小的涟漪,迅速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