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5月1日,国际劳动节。北京城难得放晴,阳光慷慨地洒满大街小巷,空气中弥漫着槐花的甜香和节日特有的松弛气息。然而,这股暖意却无法穿透许家老宅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
门内,气氛凝重得如同冰封。许老爷子铁青着脸坐在八仙桌主位,手里盘着两颗油亮的核桃,发出令人心烦的“咯啦”声。李秀兰坐在旁边,烫伤的手裹着厚厚的纱布,眼神躲闪,透着怨毒和不甘。这次“团圆饭”,是许建国在许志远摄像机前的狼狈溃逃后,憋了半个月才放出的“和解”信号,带着不容拒绝的强硬。
许志远和周雯抱着晨曦踏进门槛时,感受到的不是家的温暖,而是冰窖般的审视。王丽正抱着八个月大、养得白白胖胖的许家宝在客厅显摆,小家伙穿着崭新的红绸褂子,戴着沉甸甸的银项圈,被逗得咯咯直笑。看到许志远一家,王丽嘴角扯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弧度,声音拔高:“哎哟,大哥大嫂来啦?快来看看我们家家宝,又沉了!爷爷刚给买的项圈,纯银的!压岁钱都存了一小罐啦!”她刻意晃了晃家宝胸前那个雕工粗糙却分量十足的银锁片,目光扫过周雯怀里只穿着普通棉布罩衣的晨曦,带着毫不掩饰的优越感。
许建国鼻腔里哼了一声,算是打过招呼。李秀兰更是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进来的只是几团空气。
压抑的饭局开始。菜肴倒是丰盛,鸡鸭鱼肉摆满了八仙桌,香气四溢,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冰冷和尴尬。许志远和周雯被安排在靠门的下首位置,旁边就是通往窄小阳台的门。
“丫头片子坐这儿碍手碍脚,”李秀兰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冰冷,眼皮依旧耷拉着,用裹着纱布的手随意地、带着嫌弃地指了指阳台角落一张矮小的、布满灰尘的塑料小凳,“抱过去坐那儿吃!别耽误我大孙子抓周!”
周雯抱着晨曦的手臂猛地一僵,指尖瞬间冰凉。她看向那张凳子,又小又脏,紧挨着堆满杂物的角落,离热闹的饭桌足有三四米远,像一个被放逐的孤岛。许志远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拳头在桌下攥紧。
“妈,晨曦还小,坐那里……”周雯试图开口,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
“小什么小!”李秀兰猛地打断,浑浊的老眼终于抬起,射出冰冷的光,“八个月还不会自己吃?放那儿!给她掰块馒头就行了!省得闹腾!”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许建国皱着眉,却没出声反对,算是默许。王丽抱着家宝,嘴角噙着一丝看好戏的冷笑。许志强低头扒拉着碗里的饭,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一股冰冷的屈辱感瞬间淹没了周雯。她看着怀里懵懂无知、正睁着大眼睛好奇张望的女儿,心像被无数根针扎透。许志远深吸一口气,猛地站起身,在全家惊愕的目光中,一言不发地走到阳台,拿起那块脏兮兮的塑料小凳,用袖子狠狠擦了擦上面厚厚的灰尘,然后把它放在离阳台门最近、勉强能看到饭桌一角的地方。他动作很重,带着无声的抗议。
周雯抱着晨曦,一步步走过去。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上。她把女儿轻轻放在那张冰冷矮小的塑料凳上,晨曦似乎觉得不舒服,扭动了一下小身体。周雯蹲下身,从带来的小布包里拿出一个用干净手帕包着的、冷硬的馒头——那是她早上特意蒸好带来的,怕女儿饿着——小心地掰下一小块,塞进女儿的小手里。又拿出一个掉了漆的小搪瓷杯,倒了点温开水放在旁边的小板凳上。
做完这一切,她站起身,背对着喧嚣热闹的饭桌,面对着独自坐在冰冷角落、抱着冷馒头茫然四顾的女儿,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她强迫自己转身,走回饭桌旁属于她的那个位置坐下,脊背挺得笔直,像一尊冰冷的雕塑。面前的碗筷,她一下都没动。
许志远默默地打开了放在脚边布包里的摄像机。机器发出微弱的运转声。他没有举起,只是将镜头对准了饭桌的方向,但取景框的角度,却微妙地将阳台角落里那个小小的、孤独的身影也囊括了进去。
抓周仪式开始了。这是这场“团圆饭”的重头戏,也是许老爷子憋着劲要找回“场子”的关键环节。
客厅中央的地上铺了一块崭新的红绒布。上面摆满了各种象征美好寓意的物件:崭新的钢笔(代表学问)、木尺(代表工匠)、微型算盘(代表经商)、崭新的玩具枪(代表尚武)、还有一枚擦得锃亮的铜钱(代表财富)。
王丽小心翼翼地把穿着红绸褂子的家宝放到红布中央。小家伙被这阵势和周围聚焦的目光弄得有点懵,坐在地上,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东张西望。许老爷子脸上难得露出了笑容,皱纹都舒展了不少,声音也放柔了:“乖孙,抓!抓个好的!给爷爷抓个金元宝回来!”
在全家(除了许志远和周雯)热切目光的注视和鼓励声中,家宝扭动着胖乎乎的身体,小手先是胡乱地拍了拍红布,然后,目光被那架漆成红色、珠子油亮的小算盘吸引住了。他伸出肉乎乎的小手,一把抓住了算盘的边框,笨拙地往自己怀里拖!
“好!算盘!抓算盘啦!”许建国第一个激动地吼了出来,猛地一拍大腿,脸上瞬间红光满面,仿佛看到了家族未来的商业巨子!
“哎哟我的大孙子!真聪明!会抓算盘!将来发大财!光宗耀祖!”李秀兰也忘了手上的伤,笑得见牙不见眼,仿佛刚才的冷脸从未存在过。
“抓得好!抓得好!算盘好!拨拉金元宝!”王丽更是喜形于色,声音尖利地附和着。
一时间,满堂喝彩!赞叹声、笑声、掌声几乎要掀翻屋顶!许老爷子更是乐得合不拢嘴,一把抱起还在懵懂地抓着算盘的家宝,在他胖乎乎的脸蛋上狠狠亲了一口:“好小子!有出息!爷爷有赏!”
在一片喧嚣的赞美声中,许建国像是早有准备,红光满面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厚得惊人的、用红纸包得四四方方的“红包”,看那厚度,少说也有一两千块(这在96年绝对是巨款)。他得意洋洋地,在所有人羡慕或谄媚的目光注视下,郑重其事地塞进了家宝红绸褂子胸前的口袋里,那口袋瞬间被撑得鼓鼓囊囊,几乎要裂开!李秀兰也赶紧凑上前,用没受伤的手,从自己兜里摸出几张崭新的百元大钞(明显也是提前准备好的),硬是塞进了家宝的另一边口袋,嘴里还念叨着:“奶奶的乖孙!拿着买糖吃!”
摄像机忠实地运转着。取景框里,画面中心是那一片刺目的红——红绒布,红绸褂,家宝兴奋得发红的小脸,以及那厚得令人咋舌的红包。许建国和李秀兰往家宝口袋里塞钱的手部特写,在镜头里无比清晰,带着一种炫耀式的、毫不掩饰的偏爱。喧闹的喝彩声被清晰地收录进去。
然而,就在这喧闹喜庆的画面边缘,在取景框的右下角,被虚焦处理成一片朦胧的光斑背景里,隐约可见阳台角落那个小小的、被遗忘的身影。
晨曦安静地坐在那张冰冷的塑料小凳上。她似乎被客厅里的巨大声响吓到了,停止了啃咬手中那块冷硬的馒头,只是呆呆地望着热闹的方向。那块啃了一半的、在昏暗中显得灰白冰冷的馒头,还被她的小手紧紧攥着。她小小的身影,在虚焦的背景里,像一粒被随意丢弃在尘埃里的、无人问津的石子。与画面中心那被红包和赞美淹没的、鲜艳夺目的家宝,形成了天堂与地狱般残忍的对比。
镜头后,许志远的手死死扣住冰冷的机身,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机器的沙沙声像是他心中愤怒与悲鸣的低泣。取景框里那刺目的对比,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视网膜上,烫进他的灵魂深处!
饭局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中继续。家宝成了绝对的主角,被轮流抱着,逗弄着,红包在他口袋里鼓鼓囊囊,映衬着他红扑扑的小脸。桌上的鸡腿、鱼肚腩等好菜,被李秀兰和王丽不停地夹到家宝的小碗里(尽管他根本吃不了多少)。而阳台角落里的晨曦,仿佛被彻底遗忘在另一个世界。她手里那块冷馒头早已掉在地上,沾满了灰尘。小搪瓷杯里的水也凉透了。她似乎饿了,也渴了,开始发出细微的、带着委屈的哼唧声,小身体不安地扭动着,试图从小凳子上滑下来。
这细微的哼唧声,在觥筹交错的喧闹中,微弱得像蚊蚋,却像一根尖针,精准地刺穿了周雯紧绷到极限的神经!
她猛地抬起头!目光不再是空洞和麻木,而是燃烧着一种近乎毁灭的火焰!她死死地盯着主位上正抱着家宝、笑得一脸褶子的许建国,盯着旁边正殷勤给孙子剔鱼刺的李秀兰,盯着对面王丽那掩饰不住的得意嘴脸,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丈夫许志远放在桌下、依旧紧握着摄像机微微颤抖的手上。
积蓄了太久的屈辱、愤怒、悲伤、以及对女儿无边无际的心疼,在这一刻,被那角落里女儿细微的哼唧声彻底点燃!如同压抑千年的火山,终于找到了喷发的裂口!
“哐当——!”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喧嚣!
周雯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如同闪电!她的双手没有去扶桌子,而是带着一股摧枯拉朽般的、玉石俱焚的决绝力量,狠狠地、用尽全身力气掀翻了面前那张沉重的、摆满了鸡鸭鱼肉的八仙桌!
桌面倾斜!碗碟横飞!汤汁四溅!菜肴如同天女散花般泼洒开来!
滚烫的鸡汤泼了李秀兰一身,烫得她再次发出杀猪般的惨叫!红烧鱼的酱汁溅了许建国一脸,糊住了他那双惊愕的眼睛!一盘油亮的炒青菜扣在了王丽精心梳理的头发上!杯盘碗盏摔在地上,发出刺耳绝望的碎裂声!整个客厅瞬间一片狼藉,如同被飓风扫过!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杯盘落地后余韵的嗡鸣,汤汁滴落的嗒嗒声,以及李秀兰惊魂未定的惨嚎。
许建国被泼了一脸酱汁,狼狈不堪,他抹了一把脸,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如同母狮般站立着的周雯,气得浑身发抖,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王丽顶着一头菜叶子,呆若木鸡。许志强吓得筷子都掉了。李秀兰更是捂着头上的菜汤,看着自己新换的衣服上淋漓的汤汁和油污,又惊又怒,指着周雯,手指抖得像风中的枯叶:“你…你疯了!反了!反了!”
周雯站在一片狼藉之中,胸口剧烈起伏,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烈焰!她无视所有人的惊愕和指责,目光越过满地狼藉,越过狼狈不堪的众人,直直地、如同淬火的利剑,刺向主位上那个被酱汁糊了脸的、象征父权的许建国!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带着刺骨的寒意和巨大的穿透力,清晰地砸在死寂的客厅里每一个人的耳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