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尔本的空气陡然被某种东西抽干了。日光惨白,无遮无拦地倾泻在维多利亚兵营上方,那砖红屋顶被晒得像一块块将凝结的淤血。昨夜舰队的倾覆早已不是秘密,如同墨尔本港咸腥的风,裹着硝烟与铁锈的气息,渗透进每一道墙缝,钻进每个人颤抖的心底。营地里,惯常的喧嚷与粗野骤然蒸发,一种集体性失声笼罩着营地。士兵们像被飓风连根拔起的树木,茫然伫立。有人直勾勾地望着东方——昨夜那里被火光照亮如炼狱,如今只剩一片空洞的死寂;有人死死攥着胸前刻着家乡少女名字的铜牌,指节掐得发白。军需官推着空荡荡的小车走过,车轮碾过晒得焦脆的草皮,发出单调的吱嘎声,仿佛在为舰队擂响最后的丧鼓。
恐慌蔓延的速度比那场致命的火光更快,已经卷进了总督府雕花的橡木大门内。烫金的《皇家信使报》被狠狠掼在地上,醒目的标题如同血红的刺青:《帝国的黄昏?不,这只是战略调整的阵痛!》撰稿署名依然是那个顽固的“老水手”,但笔尖却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痉挛。没人再把它当回事。财政顾问艾伯特——一个向来能把账目理得像金丝般光滑的男人,此刻竟捏着一纸加尔各答的加密电文,指尖抖索如风中秋叶,声音在凝滞的空气里艰难地切割:“阁下,加尔各答方面的措辞……似乎在暗示内阁……正重新权衡是否承认墨尔本以外的所谓事实政权……”后半句话被一声冰冷的脆响吞没——总督约翰·格雷森指间的银质高脚杯突然坠落,殷红的葡萄酒如同被拦腰斩断的巨蟒,狂乱地在那条来自土耳其的昂贵织毯上扭动、攀爬,留下一条蜿蜒、刺目的血迹。
与此同时,在那座临时作为远征军指挥部的宏阔石厅里,争吵的声音几乎要掀翻屋顶。空气灼热而浑浊,混杂着汗味、皮革与军士们胃袋里未消化的劣质咸肉的酸腐气息。巨大的长条橡木桌上,一张羊皮地图被粗野地摊开,上面代表远征军的蓝色小旗,已深陷于一片用赭石和墨点渲染出的袋鼠大陆腹地荒漠之中。
“进攻!”第33龙骑兵团团长蒙哥马利上校像是被马刺硌了神经,猛然从高背椅上弹起。金属马靴的尖跟砸在打磨光亮的石砖地上,火星猝然四溅,亮得刺眼。他那张原本还算英俊的面孔因某种病态的内热而扭曲,眼睛里燃烧着两簇不祥的幽焰。他刷地抽出一根裹着兽皮的马鞭,鞭梢凶狠地指向地图上代表悉尼的位置:“侦察兵!我的骑兵斥候!都确认了!那些该死的、狡猾的黄皮肤耗子,把他们的铁壳子船都堆在了悉尼湾!悉尼!墨尔本到悉尼——”鞭梢猛地一划,扫过地图上那大片代表着死亡的空旷区域,“直线不过九百公里!九百!正好让我精锐的龙骑兵,让他们尝尝……尝尝从未见识过的重骑兵排山倒海是什么滋味!”
“九百公里?!是九百公里撒哈拉吗?”军需官查尔斯爵士的圆脸上沁满了细密的汗珠,肥胖的手指抖动着在地图边缘滑过,最终死死压住一片被特意描绘了许多骷髅标志的区域,仿佛要榨出那图案下隐含的死亡。“这是地图!我的勋爵!不是沙龙里的素描画!看看这里!每一寸沙砾都张着嘴,每一道干涸的河床底下都埋着骸骨!每前进三十公里……”他把那只肥厚的手掌狠狠一拍地图,“就至少要给这该死的戈壁留下十分之一的驮马,还有我们的士兵——是死于毒箭还是渴疯在天知道!听着,眼下唯有依托墨尔本港现存完好的十二座棱堡,依托……”
“棱——堡?”蒙哥马利从鼻腔里挤出两声冷笑,近乎癫狂。他几步跨到高大的哥特式长窗前,猩红的厚重绒布被嘶啦一声粗暴扯开!刺目的日光洪流般涌入。他那根鞭梢直直指向窗外海港——两艘在昨夜海难中搁浅的巨大运输船,此刻正被缓慢爬升的潮水温柔地、无情地吞噬,庞大的钢铁身躯如同受伤垂死的巨兽,一点点歪斜、沉沦。“查尔斯爵士!爵士大人!看看你的棱堡!问问这高贵的棱堡,它们能像巫师一样,给士兵们变出面粉吗?变出哪怕半桶清水?还是说,爵士大人是想下令,让整整五万大英帝国的战士,全部钻进桉树林——”他扭曲的面孔忽又变得异常轻柔,说出的话却比鞭抽更令人胆寒,“像袋鼠一样,啃食那些带毒的叶子?”
这番景象如冰锥刺入争执着的军官们心中。亨利上校那张苍白得如同伦敦阴雨天的面容抽搐了一下,喉结在浆得雪白的硬领后上下艰难滚动。他的身体无意识地缩进高背椅深处,视线死死锁在桌沿的某个虚无点上:“现在……进攻是自寻死路……”声音干涩、微弱,仿佛被墨尔本的风沙磨去了所有底气,“补给断了。士气……就像那外面漏底的沙袋。坐以待毙?是的……但眼下,主动求死吗?”他抬起眼,眸子里沉淀着一种被恐惧浸透的绝望的浑浊。
“坐以待毙!”沉默良久的远征军陆军司令,休·兰斯伯里勋爵终于开口了。他的指节缓慢地、沉重地叩击着桌面,如同战地传来的鼓点。“但托马斯中校亦非毫无道理。漫长的等待……”他微微一顿,那锐利的目光扫过亨利那张绝望的面孔,最终落在窗外那片死寂的港湾,“那未知的支援,更像海市蜃楼。而我们的脉搏……”他又一次停顿,那深邃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墙壁,看到了被恐惧蚀空的兵营,“正在一点一点衰微下去。”
“我们不需要等什么该死的支援!”一个年轻的上尉猛地站起来,动作过于急切,撞得身下硬木座椅嘎吱惨叫。“袋鼠国的太阳晒不化大英帝国战士的剑!”他激动地挥舞着拳头,脖颈间青筋暴突,年轻的面庞因冲动而涨红,“用我们陆军的铁蹄!主动出击!让他们记住,让那些叛乱者记住,日不落帝国的威严!”
亨利上校的眼神瞬间锐利如刀锋,直刺那年轻军官亢奋的脸:“出击?让那些绝望的孩子冲向有铁甲舰保护的阵地?让几千条鲜活的生命去承受马克沁机枪的鞭笞?你!”他几乎是嘶吼出来,“懂什么叫战争吗?懂什么叫流血漂杵吗!”
“难道等在这里流血至干!”托马斯中校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在沉默中爆发的嘶哑,“像个懦夫一样!”他的双掌猛地拍在厚重的橡木桌面上,震得地图旁的黄铜比例尺发出嗡鸣。镶金的马刺靴底无意识地碾着光洁的石砖,仿佛要把某种无形的屈辱踩进地里。他的视线狠狠扫过亨利那张苍白如纸的脸,最终如钩子般勾向主位上的陆军指挥官兰斯伯里勋爵。“勋爵!我们的拳头……我们的人数!只要我们这些长官还能鼓起勇气,带着这群尚未完全吓破胆的小伙子们,像个真正的男人一样去冲杀,去搏命!”他的声音燃烧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狂热,“胜利!未必就在九天之外!”
石厅里骤然安静下来,像暴风雨前低压的空气。军官们脸上表情各异,惊疑、畏缩、被挑动起来的亢奋、绝望深处的孤注一掷……如同风暴将至前海面上翻涌的泡沫与暗流,无声地卷动、碰撞。沉重的喘息声此起彼伏,在陡然凝固的空气里清晰可闻。
同一时刻的悉尼,却氤氲着全然不同的空气。环形码头旁,那座由三号大仓库改建的军务院作战室,被五十盏灼热的煤气灯照耀得如同正午。刺眼的强光射在巨大的战区沙盘上,钢制铁甲舰的粗糙模型、各色木质的兵棋标识,在沙盘堆砌的山川河流间排成森然阵列,反射着森然冷光。自治政府大统领胡泉就站在这副凝缩了整个战场风云的巨大沙盘边。他的动作很轻,指腹在粗糙的沙砾表层的移动路线——一条由墨尔本通向悉尼的血与沙之径——却带着金属摩擦般的沉重与预兆感。
“该来的,挡不住。”胡泉打破沙盘前的沉寂,声音平直,像擦拭军刀发出的短促金属音。他抬起头,目光沉静地扫过他赖以掌握这片新大陆命运的班底核心——陆军部长万茜、参谋部长邓世昌、以及昨夜海战的胜利缔造者之一海军部长刘亦菲。“墨尔本的豺狗,断了后路,又被逼到悬崖边上,”他的指尖离开沙盘,悬停在墨尔本的位置,仿佛能感受到那里迸射出的绝望与疯狂,“反扑,最疯狂的撕咬,就在眼前。”他停顿了一下,目光转向刘亦菲,“刘部长,昨夜的火光照亮海面,也照亮了我们自身的瑕疵。说说,昨夜大胜后暴露的问题。”
海军部长刘亦菲微微颔首,昨夜海战的硝烟似乎还未从她绷紧的眉宇间完全散去。“是,大统领。海港一役,确是摧枯拉朽之胜,”她声音平稳,却字字含锋,“然,舰队协同如初演新曲,调门各异。敌方炮火集束冲击时,我舰队火力衔接亦曾现断裂之隙。”她的指尖在自己面前桌面虚点几下,仿佛在还原那惊心动魄的乱局,“更有部分轮机与炮位生手,于敌舰火网当头覆盖之际,手足僵滞,或操作失据——此兵员素质及战阵定力,须速补强,刻不容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