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行至王府正门入口,隔着老远二人便瞧见门前乌泱泱地围了一大圈人,嘈杂的叫嚷声浪般涌来。只听得人群中有人扯着嗓子嘶吼:
“多成!小托子阿!咱们可是刀枪里滚出来的铁骨!别给老子在这儿丢份!上!”
话音未落,远处便是一声响亮的叫骂穿透喧闹:“屮!我*〇〇你个老浑卵!”接着便是拳头砸在皮肉上的“嘭嘭”闷响和几声吃痛的惨嚎。
阿龟先是一怔,随即乐得捧腹大笑,几乎笑出眼泪:“师傅,快瞧!这王府大门前,还有免费的开锣武戏看呐?真真热闹!”
吴之序见状嘴角也难得地往上牵动了一下,显出几分市井看客的兴致。他踮起脚尖,试图透过攒动的人头缝隙,分辨是哪家的混账纨绔在大庭广众下撒泼斗殴。
只见几个身形壮硕、身着王府号衣的大汉,像破浪的船头般强行闯入人群中心,呼喝几声,三两下便将扭打在一处的几个青年撕扯分开,又驱赶了几声,围观的人头便如退潮般迅速散去,徒留地上几片被踩踏得不成样子的锦缎碎料和几点暗红的血渍。
刚刚踏入那两扇朱漆沉重的王府大门,眼前的景象豁然洞开,震撼扑面而来。巍峨的宫殿楼阁,飞檐斗拱,层峦叠嶂般沿着地势铺展升腾,在灯火的辉映下,竟似比远方连绵的群山更具气势!几行鸿雁与小巧的云雀在辉煌的灯影中掠过天际,划出悠长的弧线。抬头仰望,苍穹幕布上缀满的清冷星辰,与王府内万点璀璨流动的各色彩灯交相辉映,一时竟分不清天上人间。
门后的巨大广场上人头攒动,鼎沸的人声如同滚烫的潮汐。报时的擂鼓在望楼上咚咚作响,金吾卫士身着锃亮甲胄,腰间佩刀随着巡行的步伐铿然碰撞,队列森严地穿梭于人流之间。广场上影影绰绰,光怪陆离。一座长桥如青玉带般横跨在碧波微澜的莲塘之上,隔着水岸,隐约传来歌姬清越婉转的浅唱低吟和艺人挥掌击打时如骤雨倾盆般的喝彩鼓点。世间珍奇仿佛都汇聚于此,看得阿龟双眼发直,心旌摇荡。但最让他心神震荡的,是眼前这几乎望不到边际的人海,原来这传说中凋敝的槿鄢城,竟还藏着如此众多的人烟。
“师傅……”阿龟被这繁华晃得有些晕乎,扯了扯吴之序的衣角,仰起脸,带着初入大观园般的惊奇与天真,“我一直以为槿鄢就是个穷乡僻壤的小破镇呢。这人也忒多了!”
吴之序锐利的目光却并未落在这些浮华上,他只是警惕地扫视着涌动的人潮,手指无意识地捻着颌下稀疏的胡须,眼神空洞地穿透了眼前的喧嚣,只淡淡哼了一声:
“是吗?同‘以前’比……眼前这点虚火,不过是荒坟野冢前的萤火罢了。”那语气,苍凉得像冬日深谷的风。
他抬手指了指夜幕下远方那座沉默而巨大的山影:“瞧见那座山了么?它叫‘须臾’。”
吴之序的声音忽然带上了一丝罕见的飘忽醉意,目光迷离,仿佛陷入了某个遥远的幻梦。
“‘须臾浮生堪若梦,人生几何许贪欢’……多美的地方啊……往年的霞官节前夜,城中男女老幼、江湖豪杰、文士游侠,哪个不是汇聚在须臾山顶,燃起冲天的篝火,纵酒放歌,剑舞长歌直至天明……那才是属于整个槿鄢的狂欢!哪似这小小王府……”
他摇了摇头,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浓重的嘲弄与失落,“不过是个用高墙围起来的……盆景罢了。”
尘封的旧忆骤然决堤,汹涌翻腾。少年的自己,提刀牵马,意气风发,仰望须臾山顶那漫天铺展、仿佛触手可及的星云……篝火跳跃,映照着柳丝轻拂中友人的笑脸,杯中的酒比繁星更亮……那些恣意纵横的快意恩仇,那些写不完也道不尽的逍遥。
然而下一刻,所有的欢愉被更深的血色吞噬,一位女子裙裾飞扬的身影,在铺天盖地的烈焰中凝固成一个带着微笑的剪影,无声地燃烧。那笑容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烫在吴之序的心尖!
剧烈的苦痛与悔恨如同极地的冰潮,瞬间淹没心湖,又化作无数锋利的冰渣,在他胸腔里那颗狂跳的心脏上狠狠碾磨。他猛地攥紧了烟杆,骨节瞬间捏得发白。
阿龟听得入了神,见师傅忽然沉默,小心翼翼追问:“那……那么好的地方,为什么现在大家都不去了呢?”
吴之序的眼神迅速从迷醉转为冰冷的铅灰,那点醉意仿佛被利刃斩断,消散得无影无踪,只余下深不见底的沉寂,声音亦低沉如同墓穴中传出:“因为……那年,卢禀初那小子的爹,卢昱青卢将军……在那须臾山顶,率领残部死守断后,为了挡住钱贼的叛军……”
他顿了顿,每个字都像砸落的冰雹,带着彻骨的寒意,“他下令点燃了粮草、油库……大火……烧了整整七天七夜……连着山上的贼寇……连同满山的松柏……一同葬送。”山风吹过,带来一丝遥远的、仿佛来自山巅的焦枯气息。
阿龟惊得倒吸一口凉气,难以置信地望向远处黑暗中如同巨大怪兽卧伏的须臾山:“那……那卢少爷的父亲……岂不是早就……葬身火……”话未说完,脑后已结结实实挨了一记重击!
“砰!”吴之序的拳头毫不留情地落下,“混账话!卢将军吉人天相,自然福大命大,还活在世上!”他收回手,语气带着一丝复杂的漠然。
“毕竟是做过槿鄢王快婿的人,就算败了残了,王府这棵大树底下,总还有他的一席之地遮风挡雨。”
“槿鄢王的女儿?!”阿龟捂着头上的包,疼得龇牙咧嘴,但更大的震撼盖过了疼痛。
“也就是现在这位大城主的亲姐姐?!所以卢禀初不光是卢家的将门虎子,还是城主亲侄子?!老天爷啊!这……这什么出身?什么门楣?!投胎这本事……也太不公平了吧?!”
一股浓烈的、几乎要烧起来的羡慕嫉妒恨瞬间占据了他的小脸,但很快又被眼前流淌的万千灯火吸引,孩童的天性让他转眼又兴奋地投入这片热闹的海洋。
王府的巨大院落被一条横贯的莲塘自然分割成前后两岸。莲塘上,几座装饰精美的廊桥相连。阿龟如同一条灵活的泥鳅,在喧嚣鼎沸的前岸人群中快速穿梭,踮着脚,很快便将桥这边的热闹瞧了个遍,无非是喷火吞刀的杂耍艺人、花灯映照下的各色摊贩游戏、茶肆里抑扬顿挫的说书声、以及清韵流淌的弹词评弹。
吴之序则像个沉默的影子,始终在他身后几步远处缓缓踱着,目光看似随意,实则锐利如鹰隼,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走过了青石板铺就、扶栏雕着各色花鸟的萍水廊桥,步入后院,景象陡然一变。方才的喧嚣人浪仿佛被无形的屏障隔断,此地竟是另一番景象:人影稀疏了许多,空气中弥漫着清雅的茶香与淡淡的酒气。几个锦衣宽袍的年轻才子,或倚着红漆亭柱,或干脆伏在案几之上,面颊上均染着醉人的酡红,口中呢喃着含糊不清的诗句。
虽也偶有丝竹伴着清唱,但那曲词却极为悠远雅致,声调也低得如同耳语。这对习惯了前岸喧闹的阿龟来说,简直像是被强行拖进了另一个世界,空气安静得让他浑身难受,骨头缝里都透着别扭。
“师傅,”阿龟拽了拽吴之序的衣角,脸上毫不掩饰地露出一副嫌恶的表情,压低声音嘀咕道,“这帮人……都是疯子吧?”
“他们是文人墨客。”吴之序淡淡解释了一句,眼神掠过那些醉态,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
“他们好怪哦……”阿龟嫌恶地皱起鼻子,仿佛闻到了什么异味,“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酸溜溜的陈腐味儿。再说了,看他们那副德行,要么是放浪形骸的浪荡子,要么就是无病呻吟的……看起来好傻气。”他学着其中一个书生摇头晃脑的样子,做了个鬼脸。
“啪!”脑门上又挨了吴之序一记不轻不重的指扣。“即便为师也不喜这般虚浮,但天下真正称得上有风骨的老英雄,其中多少也曾是提笔能文的豪客!你小娃娃这般轻视他人,在人家眼里,你又何尝不是个懵懂粗鄙的‘下里巴人’?”吴之序的声音带着警告。
阿龟不服气地一撅嘴:“哼!不就是些靠着祖辈荫蔽、自命清高、只会耍嘴皮子的绣花枕头罢了!”
“你以为他们自视清高,殊不知你这刻薄之语,本身便是另一种傲慢!人立天地间,贵在知进退、懂分寸!相互敬重,方是立身之本。”吴之序摇了摇头,眼中掠过一丝追忆,“我年少时亦如你一般莽撞,只知刀枪。直到后来结识了卢都师……才算真正明白了,什么叫文人的‘筋骨’,何谓……‘宁折不弯’!”那“卢都师”三字从他口中吐出,带着一种沉淀了岁月的厚重感。
“又是卢家!”阿龟一听师傅又开始推崇卢家,心头那点不平之气又被挑了上来,小嘴撅得更高,“这卢家简直被传成神了!什么卫国虎臣,龙骧上将……金光闪闪得刺眼!那怎么轮到那位卢大少爷,就成了眼下这副不成器的纨绔德性?明明命好得能气死人!再说他在槿鄢城盘桓好些年了吧?也没见谋个正经差事为百姓做点实事,整天就知道……”他越说越觉不忿。
“砰!”
一声熟悉的脆响,阿龟“哎哟”一声捂住了脑袋瓜子上新鲜出炉的肿包。吴之序面色不虞地掏出烟袋,冷冷道:“自己本事没几分,倒有闲心对他人评头论足!你知道人家经历了什么吗?瞧瞧你自己,跟着我十来年,才学了点三脚猫功夫!当年我随师父不过五年,就已能独自行走江湖历练!你呢?何时能出师?!”
阿龟揉着生疼的脑袋,疼得龇牙咧嘴,却还是对着吴之序露出一个带着讨好又有些傻气的笑容:“嘿嘿……师傅,我要真去闯江湖,您……您舍得放我走吗?”
“就你会耍贫嘴!”吴之序没好气地回了一句,用力在身旁的桥栏石上磕净烟锅里的灰烬,随即又缓缓填上一锅新烟丝。阿龟被烟味一呛,索性扭过头,扶着斑驳的石桥栏杆,踮脚朝后院深处更幽静的地方张望,那里似乎有一处灯火辉煌的入口。他好奇道:“师傅,那门里面又是什么地方?王府里头主人家住的屋舍?”
吴之序眯着眼,顺着阿龟的手指方向看去,深深吸了口烟,慢悠悠吐出青白色的烟雾:“那儿啊,羽觞台。王府里正宴客、办‘拾遗诗会’的地方。本想带你开开眼界,不过看你这样子,”他用烟杆遥遥点了点那些醉醺醺的书生,“怕是对这些文人雅事提不起半分兴致吧?”
“羽觞台?”阿龟的好奇心被这名字瞬间点燃,乌溜溜的眼睛瞪得溜圆:“‘雨上’台?听起来是不是里面会‘哗哗’地喷很多水泉子?”
“喷泉?”吴之序眯着的眼睛又睁开了些,带着一丝哭笑不得的无奈,“是羽——觞(shāng)——台!飞羽觞而醉月的‘羽觞’!不是下雨的‘雨上’!”他特意放缓拉长了音调。
“羽觞台?!”阿龟惊讶地重复,正想再问清楚这名字的由来和意思,就听到旁边传来一声毫不掩饰的嗤笑:
“噗——切!哪儿钻出来的乡巴佬?连‘羽觞台’的名号都闻所未闻?啧啧啧,可笑,可笑之至啊!哈哈哈哈哈哈……”那放肆的笑声刺耳地在相对安静的后院响起。
阿龟瞬间握紧了拳头,一股热血直冲脑门,扭头就想扑过去揪住那个发声的白衣书生!只见那人靠在一根亭柱下,脸色醉红得发紫,满头墨发散乱地披在肩上,手里还拎着一个半空的小瓷酒壶。他似哭非哭,似笑非笑,仰头灌了一口酒液,目光涣散地指着天上的明月,口中颠三倒四地吟哦:
“‘幽赏未已,高谈转清。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这等锦绣文章啊!而今还有几人能诵?哈哈哈哈……怕都入了土喽!”
他笑得前俯后仰,带着某种癫狂的悲怆,踉踉跄跄地朝着园子深处走去,身影摇摇欲坠,嘴里兀自低喃着什么,声音越来越低,消失在灯火阑珊的角落。
“呸!死醉鬼!酸掉牙了!”
阿龟对着那人消失的方向恨恨啐了一口,转头对着吴之序,眼神却更加执拗和好奇了,“师傅!这‘羽觞台’,不管叫什么名字,我今天非去见识见识不可!”那股被轻蔑激起的好胜心,反让他下定决心一探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