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到三五步,观照道人施礼含笑道:“未知尊夫人,是来进香,还是旁事呢?”
“旁事有哪些?”
“坐忘论道,天机解惑。”
“论道我不能,解惑你且能?“谢老夫人笑问。
“尊夫人误了,原是论道在下尚可,解惑系于夫人,夫人能解他人惑,自是解得自身惑。”
“那论道如何,解惑如何?”
“论道往内。”观照道人伸手示意内院,“内有三清四御,道可道也。
解惑嘛。”她看向屋外,笑道:“须得往外,外有天地乾坤,惑尽消得。”
“那往外吧。”谢老夫人起身,挥手退了女使,独随行与观照道人。
行过一段小路,见着个苗圃,里头花草繁茂,有亭有椅,大概也是观子产业。
分付坐下,无茶无水,简易石桌上一副黑白子凌乱未收,观照道人一边分拣一边道:
“晦生于明,明灭于晦,世间黑白,可问桌上方寸,老夫人疑惑何来?”
常日观子讲经,该有八篇,太极两仪,四项八卦,女冠为坤,坤位在八,有些规矩总是摆着的。
只是上次来,已知谢老夫人别有所图,这次见她,观照道人愈加心绪难稳,多年修行竟按耐不住好奇担忧,早早跟底下女冠散了。
能与深宫往来,大小是个人精,婉转无益,谢老夫人笑道:
“我喜欢停云那童儿,多问旁人几句,她不是你记名弟子,也非在册童行,为何在你观里久住。
可知梁有律法,私度僧道,师保父母同罪,徒二年,杖八十,褫宫观度牒,发为贱籍。”
私度僧道,指的是未经府门监管录证就私下收为出家弟子,师保父母则是师傅,保证人和其父母。
观照道人捏着枚黑棋,缓缓放入棋篓里,仍温和声道:“难为尊夫人熟知道家法度,当知,观主可授俗家童子无上太一篆,使其得祖师护佑。
停云她与祖师有缘,我与她授篆,其族户同意的,并无不妥。纵是她称我一声师傅,不过是论与问道先后尔。”
谢老夫人没听过这玩意儿,笑道:“她快满十岁了吧,再要留在这,就要做道士了,她留是不留?”
“也还有些时日,祖师只修今朝,不问来世,既是时日未到,作何妄念自缚”观照道人不疾不徐,抬眼笑道:“我观夫人,心中无敬无惧。
可是听了什么解命赌运,要求个生辰八字相合的养在身旁消灾解厄?该去寺里求万安,何必绕远道苦楚。”
“道人果真无事不晓,我府上,缺个姐儿,她这头,缺个去处,两厢其好,岂不美哉。”
谢老夫人强硬惯了,虽是笑语温和,方才粱律之说,已然有相挟之意,这会态度不改,笑道:
“刚才你既说她有族户,想来家中另有旁人,你不与我,我自去要。
你当日能观我气派,今日也当看出谢府门阔,我要她去,与府里年幼姐儿配作一双,断不亏待。
还请真人寻个方便,不妨与我做个保人,如何。”
山风斜斜将观照道人头上道巾吹的如同涌浪,黑白色棋子各往罐子里又收了数枚,声音方才娓娓道来:
“同和二年,我往京外飞云观论道,闲暇之余也往观周边施药讲经。
应是十月间,有一日路过小镇时,见镇边缘处浅水淤泥里,坐着个瘦弱孩童,早晚下霜的天气,身上破布褴褛连胸口都遮不住。
不远处,就有往来村民路过,人人对那孩童视而不见,却也未听得孩童哭声,她坐在那,形似木雕,貌若泥塑,无半点生气。
道家最忌扰人因果,送药赠物,皆不留名姓念想,我想,若是问过缘由,免不得与那孩童牵连。
若是不问,又恐....到底是我此心不静,适才得知那孩童出生不祥,生产当日,三伏天里,下了好大一场雹子。
又命克父母,她娘亲生了她,就没了,难得父亲疼爱,却也为着她的缘由,丢了性命。
小富之家,尽数散了去,旁叔姑婆不喜,并非苛待,实属畏惧,这就,在那泥里泡着。
如何,尊夫人府上,可还缺此人?”观照道人执棋笑问。
谢老夫人与她对视,一时不曾答话,门里继嗣肯定要查个来龙去脉,要是查出这等东西来,躲还躲不及,属实不能要了。
但观照道人话里无一丝起伏,又恐是她编了个出身,吓唬自个儿。
观照道人轻摇头笑笑,续道:“我想祖师忌惹因果,上天总有好生,不妨替她算算,想个法子既不误我道心,也全那女童性命。
我与那女童触手,竟算出女童六月十九的生辰,慈航道人正是在此日求得正果,香山得道。这女童,用佛家的说法,是个菩萨命。
她父母本该穷苦早亡,只为着天上有令要让菩萨脱胎,才顺遂平安至女童出生,父母功德一满,自就回去了。
世人登仙者少,问佛者多,我想此话该能让那女童顺遂些,不料其亲眷信口一词,既是菩萨,该归庙宇,敲敲打打要将女童送去做姑子。
前因由我起,万果收到今。”
“那她究竟是个克父克母的命呢?还是个菩萨命?”谢老夫人盯着观照道人问,分明道家不称菩萨,果然这女冠是胡言乱语。
“三冬有雷,三伏下霜,都是异象,官家自有人记录在册,着僧道问天,那几年里,京郊也只有同和元年,六月十九下了一场雹子。
故而我并非算无不尽,夫人再听,她究竟是个什么命呢?”
“真人这话听来,倒像是人鬼神佛,全在一面之词。”
“非也。”桌上棋盘空空如也,观照道人将白棋罐子推往谢老夫人,轻道:
“原是善恶喜憎,都在一念之间,夫人还请她去吗?”
谢老夫人犹豫不答,观照道人笑道:“我是在替她谋个红尘去处,若有心收在方外,当日就不带回来了。
师祖言,避世易,出世难,她既生在苦海混沌,不往难中去,如何能到易中来。”
“断没听过有易不求,去寻万难的。”谢老夫人笑道。
“问尊夫人....”观照道人拈起一枚黑棋,细声慢语:“此生易否?”
谢老夫人不答,观照道人等得片刻,重复道:“我是时时瞧着去处的,她愿意去,刀山火海是她因果。
她若不愿意去..”那一枚黑棋“吧嗒”声落在正中天元,压的观照道人声如游丝,仿佛风吹就散:
“你动她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