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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2 / 2)

香惠是个战后遗孤,本名荒井香惠子,是黄老秋从葫芦沟边捡来的。那暂,黄老秋领着二禄和老憨两家投奔孟家窝棚,住三喜子家。他和二禄家住东屋,三喜子住西屋,老憨家住西下屋。为了谋生,黄老秋到小孤山开拓团四部落的荒井家打短工,荒井一丸和其它青壮男子都应征到前线参战去了,部落只留下老人、妇女和儿童。那年农历七月初的一天,他正赶着犁杖趟地,忽然听到一阵轰鸣声,打眼罩仰头一看,一架飞机正在盘旋。他怕这飞机是来轰炸的,急忙扔下犁杖跑了。

第二天,开拓团各部落硝烟漫漫爆炸声声,留守在老弱病残和妇女们收拾行装套上马车仓皇出逃,取道向吉祥县方向撤退。有飞机在低空盘旋,时而向地面扫射。几个妇女和孩子赶紧爬下马车,下了大道,四处逃散,在杂树丛和野地里穿行和躲藏。

极不平静的一夜终于隐退了。天刚蒙蒙亮,黄老秋就爬起来,叫上二禄老憨,去小孤山捡洋落。当走到葫芦沟南沿儿,他们发现沟塘边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尸体,忽然看见一个受伤的妇女悲伤地叨咕着什么,竟然把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慢慢摁进水里,黄老秋急忙跑过去,一把推开绝望的妇女,把在水中挣扎的小女孩一把拽了出来。二禄和老憨过来帮着弄了半天,小女孩子终于“哇”的一声哭出声来。这时候,他们才发现,那个妇女已经投进了沟塘水里。黄老秋认识那妇女:“这是荒井家的女主人庆野贞,这个女娃是她女儿香惠子。孩子无辜,好歹是条命,二禄你留下吧,反正你也没个儿女。”就这样,香惠子成了二禄和刘银环的养女,随了黄姓。

春心嫌弃香惠的出身,黄士魁一时无语。春心告诉他:“我在红原公社照相馆橱窗里看见个照片,那丫头长得大眼薄皮儿的,过家是好手,你猜是谁?”黄士魁摇摇头,春心说:“那闺女是艾育梅。”黄士魁苦笑一下:“人家要念师范了,成不了。”母亲却说:“一家女百家求,不试咋能知道成不成。我和育梅她姑唠过了,还把育梅的生日时辰要来了,如果你中意就给你俩合婚,要不犯大说道咱就提亲。”黄士魁说:“妈,都啥年代了,你咋还信这个呢?合婚那套把戏不可信,找媳妇只要看好了人就行。”母亲一再根问是否中意,只好点头应允:“妈,你看着办吧,我听你的。”

这天下午,春心指使黄士清去请公冶山,黄士清正用细绳缠着弹弓把儿,应一声却没动地方,老憨吧嗒一口旱烟,横叨叨地说:“让你干点儿啥这么霸劲,一身的哏鳖肉!”黄老秋打断老憨的骂声:“他还是个孩子,你老那么哏斗他,他能跟你亲近嘛?”春心说:“爷俩一套号子的,谁也不用说谁。”黄士清一吐舌头,往上衣大兜揣了弹弓,飞快出屋,听见母亲嚷嚷:“你稳当点儿,别毛愣三光、佯愣二怔。”

黄士清排行老二,长一副猪腰子脸,三角眼。他身体壮实,脾气鲁势,打仗好下死手。大前年,因鬼子漏说他是品种不纯,把鬼子漏一顿胖揍,因此得外号二老狠。

黄士清一溜疾走,穿过大门街钻过前院胡同子,看见前街老姨家房东空地大鹅被撵得噗噗乱跑嘎嘎直叫,又见老姨家低矮的柴门前有个姑娘正在那张望,仔细看那侧影,原来是黄香惠。他凑上来搭话:“惠姐,看啥呢?”香惠妩媚一笑:“你看你老姨父,挺大个男人连个大鹅都宰不了,你说招笑不招笑!”

黄得贡一手抓着大鹅脖子,一手提把切菜的刀,站在房前空地喘粗气呢。黄得贡看见黄士清,喊道:“二外甥,来来,帮帮老姨父忙,我下不了手。”黄士清走过去,伸手拧住大鹅脖子:“老姨父呀,杀它干啥呀?”黄得贡说:“你老姨这几天病怏怏的,给他补补。”黄士清把大鹅放地上,用两只脚踩住鹅头鹅身,从黄得贡手里接过切菜的刀,喊道:“大鹅大鹅你别见怪,早晚是阎王爷一刀菜。”香惠靠柴门抻头观看,见他手起刀落,吓得她一闪眼。

断头的鹅在地上蹒跚几步然后倒下扑棱,黄士清退后几步,把切菜的刀递给黄得贡:“老姨夫呀,我得走了,我妈让找半仙儿给我大哥合婚呢。”黄得贡大声追问:“是谁家闺女啊?”黄士清回头嘻嘻一笑:“我也不知道呀!”说完,一扭身拐进了前胡同。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香惠心头像长了草一般,低着头往自家的胡同口走,用手胡乱地摆弄着耷拉在胸前的辫梢,粉白的脸色却渐渐变得凝重起来。

公冶山家在村子东南角,前面隔着火燎沟是第二生产队房东的一块三角空地,站院子里往前望非常眼亮。卜灵芝正往屋里抱柴禾,看见黄士清进院,问二老狠有啥事儿,黄士清用手摸摸乱蓬蓬的头发:“来找你家大爷儿,给我大哥合婚。”卜灵芝说:“你先回去,等待会瞄着半仙儿的影儿就让他去。”

闲人们正在老神树下闲侃,听张铁嘴儿讲土改往事:“1946年秋天舒宏领着土改工作队进村,砍挖运动‘煮了夹生饭’,转年夏天再次进村,刮了一场‘扫堂子’风。当时,几个地主富农遭控诉围攻,当天晚上孟五爷睡到后半夜在下屋上了吊……”孟祥通叹口气说:“我爹那是遭不起罪了,一时想不开。下葬时帮忙的人很少,都怕受连累躲远远的。”张铁嘴儿继续说,“那时候,闻家人商议把干货转移,将首饰和钱财以及几件贵重物品打了个包,半夜时让闻大裤裆趁夜黑偷埋到野外。闻大裤裆刚从胡同出屯子就被棒子队设的暗哨撂倒在地,挨了一顿暴揍。从此,他两条腿一拐一瘸,在任何路面上都左摇右晃的,那本来就很大的裤裆离地面更近了。”众人一阵哄笑。

公冶山捋着山羊胡须,品评道:“这就叫,富人犯家败,穷人把身翻;分了身外物,诉那眼前冤。”姚老美说:“公冶大先生啊,都说你有预知本事,你给说说往后的事儿呗!”见众人纷纷哄应,公冶山咕噜一口酒气,稍作沉思,张口念叨出几句词儿来:

直到某某年,天下又一变。

搬了佛像体,筋骨全砸断……

姚老美说:“你说的这么吓人,都把人整迷糊了!你给歇后歇后是啥意思呀?”这时,卜灵芝晃着微胖的身子出现在中心道上,扯着尖细的嗓音喊:“当家的,别闲扯啦!有找你合婚呢,麻溜回来!”公冶山闻声,赶紧“嗯哪”一声,甩着衣袖,缓缓向媳妇方向走。姚老美嚷道:“哎——你别走哇!你还没算完呢!”斜阳里,公冶山回过头,那瘦削的脸面现出古怪而神秘的笑,一边摇头晃脑,一边阴阳怪气地说:“天机不可泄露!”曲二秧说:“人家说的是鸟语,是故弄玄虚,吊咱们胃口呢!”

公冶山与媳妇分开,一边甩甩搭搭地往老宅方向走一边寻思春心有可能给魁子踅摸是哪一家,揣磨半天也没想明白。当他进了老宅院子里,看见杜春心在篱笆墙前面纳鞋底子,故意抬高声音夸道:“瞧瞧,这鞋底子纳得针脚多匀称。”春心微微一笑说:“匀称啥?将就用呗!”公冶山拍拍圆木:“木料不错,红松的。”春心说:“是我公爹买的,要留着打口寿材。”公冶山并排坐到春心旁边,问道:“你给魁子寻了哪家的闺女?”春心故意让他算,他于是就掐捏起手指来,内心却在一家一家地数。春心“呲呲”拽了拽纳鞋的绳子,看他数的好慢,忙说:“是艾大眼儿家的育梅!”接着就把在公社照相馆橱窗里看见育梅美照的事简单说了一遍:“自从看见了育梅的大照片,我这心里就放不下了,要了育梅的生日时辰,找你给看看。要合,我就提亲,要不合,就拉倒。”

“你挺有眼光,这可是个好闺女。”公冶山说着,从兜里拽出一个皱皱巴巴的作业本和半截铅笔来,在那黄纸背面分别写了乾造、坤造,对应年月日时又一通乱画,便出现了一些汉字及符号。他手指时不时掐算一阵,嘴里时不时叨咕一阵,然后郑重其事地说:“总的来看,没有六冲、六害、三刑、自刑。男是乾金、女为震木,喜用神恰好互补,男比劫强,女食伤强,十神互为平衡,二人时柱纳音为吉配。”说到这儿,口中振振有词:

有病方为贵,无伤不是奇。

格中如去病,财禄两相随。

这一番云苫雾罩让杜春心有些迷糊:“你说的这些话,我听不大懂。他俩成婚没啥问题吧?”公冶山说:“二人易于相处,婚姻基础不错。若夫妻相敬,就会有福自来。虽然能看出这些,还需缘分到啊!”春心心生欢喜,点头称是。公冶山略一思忖,问道:“这么一来,先前你跟人家上江老梁家订的那个契约可就白订了,如果梁家找上门来咋整?”春心说:“这个我不担心,我担心的倒是两个人。一个是魁子,这么好的闺女如果他都不同意,就说明魁子有回去的心,那样的话,我就难了。如果魁子同意,婚事一订下来,上江来人找也白搭。再一个就是育梅,人家是师范生,将来当老师是吃皇粮、拿俸禄的,毕竟身份比咱魁子优越,而且在县城里见了大世面,可能想法多,如果人家不找锄田抱垄的,也找个将来有班上的,咱就是剃头的挑子——一头热了。仙儿,你给好好算算,看这事儿能不能成?”

公冶山拿手指掐算起来,嘴里还嘟哝着听不懂的鸟语。春心正等答案等得着急,从大门外传来一声:“帮帮吧!”抬眼望去,一个讨饭的女人领着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进了院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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