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后八月十二日,中秋佳节将至。
时近隅中,蜀地一座名为雨坪的小镇浸在琥珀色的阳光下,天气难得出晴。此地扼守着川北通往蜀中腹地的主要通道,水陆交通发达,隶属于江油县,从古至今都是进出蜀地的贩夫走卒们歇脚打尖的落脚点,加之小镇后面再行十几里路,乃江湖中颇负盛名的唐门驻地唐家堡所在。
唐门诞生于蜀地,承袭道家“无为”之旨,立派三百年间恪守“天工不争”的祖训。门人精研机关暗器却罕现江湖,纵是朝堂更迭、武林动荡,亦只作冷眼观局的持竿者,任风浪起于巴山云外。依傍唐门,小镇既不受流寇侵扰也无战乱影响,地利人和,发展得分外繁华。
今日又适逢中秋佳节,置办采买的人群纷纷涌入雨坪镇,鳞次栉比的商铺酒肆里遍是南来北往的商贾、侠客,镇上熙来攘往,接袂成帷;挤得几条数百年的青石古道水泄不通。
德裕茶楼大堂的杉木梁柱已沁出百年茶渍,三张“莫谈国事”的黄纸告示正悬在关公刀镇邪的龛位下。纸边卷着焦痕,墨字被蒸汽洇成蝌蚪状,倒比跑堂伙计嘶哑的“添茶嘞——”更无人问津。
身着麻衣的驿卒陈三卯蹲在条凳上啃冷麻饼,吃着还不忘从嘴里吐出字来“我从京城里来,正好撞上那燕国来的使团,那寒江鲤冻在十二车冰里,鳞片上还带着狼爪印呢。”
“要变天喽!”说书人醒木拍在《雍史·货殖志》上,惊得梁间燕子振翅:“当年北燕频繁侵扰我大雍,高宗爷三次抵御北燕,在寒江口折了十万儿郎。如今铁勒部的狼头纛都插到饮马原了,燕人倒想起给我们送鱼?”
“北方战事吃紧,本来燕国就难对付,现在又冒出来个铁勒,咱老百姓的负担,怕是要越来越重了。”
大堂突然寂静,挨着门口那一桌坐的老农攥着税票的手背青筋暴起:“二十年前圣上在我蜀中吃糠咽菜时,老朽给他家割过麦!现在倒好,一亩地要缴
一升铁砂!地里能种出铁来?”他颤抖的声音逐渐微弱,门外的车轱辘声都要遮过他的声音了。
“唉,咱们雨坪镇背靠唐门,多少还算块净土,流寇战火总归是绕着走。”一个像是本地人的茶客叹了口气,带着几分庆幸。
邻桌一个走南闯北模样的行商闻言,却撇了撇嘴:
“净土?我看也悬!你们唐门名头再响,还能挡得了这刮骨的苛捐杂税不成?刚才老农喊得你没听见?朝廷的手伸得长着呢!再说,这年头树大招风,唐门家大业大,未必就能真的独善其身。”
“这唐门自家的事情,越传越玄乎”他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神秘和不解:“你们想想,唐门不是号称医毒双绝吗?解得了百毒,配得出奇药。可偏偏他们那位宝贝少主,听说从小就病得跟个纸糊似的,药石罔效!自家就是岐黄高手,却治不好自家的继承人,这事儿邪门不邪门?”
这话一出,周围几桌的人都来了兴趣,纷纷点头。
“嘿,你还别说,真有这回事!”先前说话的本地人也压低声音,
“都说不是寻常病症,像是伤了根本,或是中了什么连唐门自己都解不了的奇诡玩意儿。为了给少主续命,唐门主可是把那些祖传的医经毒典都快翻烂了,还得满世界地寻那些传说中的天材地宝、宫廷秘药。这次唐门主亲自去京城,八成也是为了这事儿。”
“啧啧,连唐门都束手无策的病……看来这位少主能不能扛起唐门这大旗,真是悬啊。”众人唏嘘不已,对唐门的未来又多了几分担忧。
伴随车轱辘吱呀吱呀的响声由远及近,一个须发微白,衣衫破旧的壮硕老头正驾着一辆驴车慢悠悠地朝着德裕茶楼不远处的酒肆醉仙楼驶来。醉仙楼附近的一群妇人闻到两头驴子身上刺鼻的气味,纷纷掩鼻,鄙夷地让开了一条狭窄的通道,壮硕老头却嘘了几声,停下了驴车。
“他娘的,不就是挨着唐家堡近点嘛,真是跟着龙王吃贺雨,沾点光哪就这么金贵了。”老头嘴上骂咧了一句,扬起赶车的长鞭朝着身后的横木抽了两鞭子。
“今儿也不知触了什么霉头,一路上都在被官府盘查,老朽这模样,难不成还能偷运什么别的东西吗!”。随即又向泛黄的幕帘吼了一嗓门。“欸二位姑娘,雨坪镇到了啊!”
“嗯?”倚靠在车舆旁的宁云栖倏然醒来,睡眼惺忪地撩起帘幔,一道刺眼的阳光顿时照在她肤如凝脂的脸颊上,她微微眨了眨眼,明眸善睐,一缕半梳半拢的头发垂在耳鬓旁,将其衬托得清冷绝尘。
宁云栖身侧还趴着一位十二三岁的少女,仍在沉睡,她是宁云栖在北方捡到的孤女,听她说家人因得罪朝廷宦官而被罗织罪名下狱,这小丫头藏在米缸中才躲过搜捕的官兵,但她时候年纪尚小,事情也说不清楚。小丫头只知自己是江都人氏,叫谢妤。
宁云栖见她无依无靠着实可怜,便将她带在身边,唤她阿妤,如亲妹妹般对待,一同走南闯北。只是这宁云栖是何来历,她也不曾对阿妤提及过,每每阿妤试图打探一二,宁云栖都顾左右而言他,屡屡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