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闻水上琵琶声,掀帘却见曹安抱着阮咸之乐器,正与歌女隔船对奏。
曲终时,那女子掷来一枝琼,惹的众人一阵哄笑。
到了绍兴府的兰亭曲水,众人在曲水边以荷叶为觞,畅饮一番,一醉方休。
钱塘潮信来的那日,他们恰好行至海门,十丈浪墙扑来,令众人瑟瑟。
月余功夫之后,
这艘楼船终于缓缓驶入龙江关。
晨雾未散,江水凝滞。
众人挤在甲板上,看一座金陵城墙,自雾中拔地而起,黑沉沉的城墙压着江面,如一条蛰伏的苍龙。
六朝的烟水气浸透了每一块城砖,砖缝里渗着未干的血与墨,垛口上悬着未干透的晚唐残月,朝阳门城楼的鸱吻缺了角——是王谢风流的残韵,刀锋的寒光,崩了它一角。
钟声自鸡鸣寺荡来,惊起一群栖在城墙上的寒鸦。
韩玉圭望着远方金陵城,手中的折扇“啪”地合上,大赞道:“好个虎踞龙盘,六朝金粉之都!”
乌泱泱的楼船在燕子矶下排成长龙。
江行舟眸光粼粼,伫立船头,衣袖被江风吹得猎猎作响。
雾散时,阳光刺破云层,
金陵城终于露出全貌——那是一种沉淀了千年的威严,秦淮河的脂粉都掩不住的,藏在亭台楼阁间的杀伐之气。
江风忽烈,吹散画舫笙歌。
“世人皆说北方战事多,江南水乡安逸!”
陆鸣按剑而立,轻敲船舷,朗声笑道:“诸君可闻石头城下,至今夜半犹闻鬼哭?”
他指尖指着城墙的箭痕,“历朝历代以来,西晋永嘉南渡、南北朝侯景之乱、隋军平陈、宋齐梁陈更迭,梁武帝饿死台城.
建康、江宁、秣陵、金陵——江南首府的名号更迭如走马,唯有这长江水滔滔不绝!”
每说一桩,便屈一指,战火竟似数不尽般。
江南道之战火,大多爆发在这金陵城。此处长江天险战略要冲,远甚于江南道的其它城池,乃兵家必争之地。
午时三刻,楼船终于入了金陵城,轻轻撞上金陵城桃叶渡的石阶。
“诸位可是来赴考的秀才?”
几个操着淮音的税吏跳上甲板,瞥见楼船内皆是锦衣器宇轩昂的秀才,竟笑着免了楼船的榷税:“小的们给未来的举人老爷们讨个彩头!”
随着秋闱将近,江南道十府的秀才们纷纷乘船抵达金陵城。
众秀才中,谁也不知会出几个举人,进士,成为他们未来的上官!
他们可不敢得罪。
薛家兄弟第一个跳上岸,踩到不知哪个朝代遗落的青砖,上面还刻着“甲、里”等篆字,历经岁月沧桑未磨灭。
江州府的众秀才们踏着桃叶渡潮湿的青石板,登岸便是秦淮河,空气中飘着桂香与墨锭的气息。
秦淮河的水波映着两岸一栋栋朱楼,画舫里传来零落的琵琶声。
这里是最繁华的秦淮河,文圣庙附近。
他们转过文庙照壁,江南贡院正在文圣庙的旁边,忽见乌压压一片人头。
江南贡院的朱漆大门前,已经新贴的秋闱告示,正泛着冷白,写明了详细的开考时间、所需身份证明之物等等:
[天授十五年,江南道,秋闱州试
八月初九日头场
需验籍贯文书、保结、画像.]
众人眺望一番。
天色渐晚,秦淮河上氤氲的水汽渐渐漫过石栏。
众人驻足河畔,但见画舫上的绛纱灯笼次第点亮,在渐浓的夜色中浮起一片暖红的晕,恍若星河倾落人间。
“不若就在这秦淮河畔,择一处下榻。”
韩玉圭“唰”地展开泥金折扇,轻点沿岸鳞次栉比的朱楼,“距贡院不过百步之遥,省却往来奔波之苦。若是住得远了,只怕误了秋闱大事。”
江行舟抚掌称善:“韩兄高见。如今来得早,尚可从容挑选。”
他们这批江州府的秀才确是占了先机。
此刻秦淮河畔的客栈虽已客似云来,上等厢房却仍有空余。
若再迟上月余,待各府学子蜂拥而至,只怕连河房的地板都要论尺租与应试的秀才们了。
“这”
顾知勉与张游艺却相视踌躇,面露难色。
张游艺肩上的青布包袱忽地散开一角,露出里头打满补丁的里衣。
秦淮河畔的房钱,于他们这等寒门学子而言,不啻于天文数字。
“何不合租?”
韩玉圭将折扇在掌心一叩,“这处三进院子,东西厢房俱全。最偏的几间大通铺,十余人分摊下来,每人不过几钱银子。”
他目光扫过在场半数布衣学子,温言道:“既省了开销,诸兄也能一起切磋制艺,岂非两全?
秋闱在即,金榜题名方是正经。”
众人之中,除了一半世家子弟,也有些是寻常家世,他们十余人凑合一起租个大房,也能省不少银两。
顾知勉捏了捏袖中干瘪的钱袋,与张游艺等人低声商议几句,终是郑重作揖应下。
江州府的秀才们踏着青石板路,鱼贯步入那栋飞檐翘角的朱楼。
灯笼的光晕在他们青衫上流淌,恍若给每个人的衣袂都镀了层淡淡的金边。
江行舟早已今非昔比,家资颇丰,独自赁了一间雅致厢房。
他推开雕窗棂,外头是幽静的庭院,几株桂树掩映,偶有清风送香,倒是个清心读书的好去处。
薛氏兄弟与韩玉圭等人便住在隔壁,彼此往来,倒也便宜。
店小二手脚麻利,不多时便将房间收拾妥当,新换的床褥透着淡淡的皂角香。
案几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江行舟将书匣摆好,将一副《陋室铭》画卷挂在墙壁处。
随后,取出一卷《中庸》,正欲坐下温习片刻后再歇息,忽听门外轻叩。
抬眼望去,却是韩玉圭的侍女青婘,纤手捧一盏青瓷碗,袅袅热气裹着甜香扑面而来。
她低眉顺目,轻声道:“公子,这是刚熬好的文粟米粥,添了蛋羹、莲子,最是温润滋补。
主人念您舟车劳顿,特意吩咐奴婢送一碗过来。”
江行舟含笑接过,温言道:“有劳青婘姑娘,替我谢过韩兄。”
他执匙轻搅,米粥绵软,蛋羹细嫩,入口温热熨帖,倒是消解了几分深夜的凉意。
“吶!公子若有事,随时吩咐!”
青婘轻吟,面颊微红,福了福身,便悄然退下,只余一缕幽香在房中浮动。
待出了房门,她吩咐店小二往各厢房的公子们也送了粥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