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发现,自己和父亲之间有着代沟。
也不大,也就是“农业时代”跨到“工业时代”的那种。
出生在二十一世纪、人类有史以来最强大的工业化国家,“卷效率”是镌刻在李明基因底层的源代码。
他只要稍有懈怠,“落后就要挨打”、“我们已经错过了大航海时代”、“解放发展生产力”等字眼就自动浮现在眼前,刺激着他继续开卷。
这几乎让他忘记了,自己正身处于一千多年前的公元七世纪,身处于靠天吃饭、按农历作息的农业时代。
在他看来,卷效率、时刻发展生产力,是自然而然的本能。
可是在他同时代的其他人看来,这行为难免令人疑惑——
只要不违农时,在农闲时期躺平休息,乃是自然之理。
何必要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十二时辰,都倾注于“生产”,把自己弄得这么累呢?
“要说你好大喜功、透支民力吧,可你做的都是民生工程。和秦皇隋炀不是一路人。”
李世民继续道,语气中带着点纳闷。
“可要说你体恤民力、与民生息吧,哪有这样的休养生息?”
他指了指车窗外。
现在是夏天的午后,许多工人正顶着毒辣的太阳,辛勤地铺设着道路。
“有人热晕倒了!”
工友们喊着,熟练地将某位中暑的工人抬出工地,抬到树荫底下扇风灌水。
路边的人群川流不息,没有人朝事故现场看一眼。
不论是工人们娴熟的动作、还是路人们见怪不怪的态度,都表明,干活干到中暑在大明属实稀松平常。
而在李世民这个“外人”看来,这是非常不可理喻的。
首先,有什么路一定要在大夏天非修不可呢?
而且还是在大战刚过、民力疲惫的“这个”夏天?
好大儿李明到底是爱民还是恨民,分不清,他真的分不清啊……
李世民追问:
“勤政是没错,但是也得讲求天时人和。
“现在天下既定,我国并无内忧外患,你又为什么这么用力地‘发展’,把你和你的国家逼到极限?”
李明就不懂了,反问:
“让国家富强、百姓富庶,难道还需要原因吗?”
李世民:“可是代价呢?”
李明:“代价就是百姓失去了忍饥挨饿、流离失所的自由。”
两人说话越来越大声,到最后几乎是争吵了起来。
听得赶车的车夫是战战兢兢,只恨自己生了一双耳朵,千万别听到什么一深究就会死的不可名状的大恐怖。
“反正国家是你的,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我管不到你了!”
李世民不知是第几次说出这句六字真言了。
不想管就别管,有的是人管,典型的小农经济思维……李明在心里嘀咕。
不过他没有说出来。
话不投机半句多,两人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
前头赶车的皇家车夫如坐针毡。
那对爷儿俩是怎么了啊,刚才吵得不可开交,现在又突然一声不吭。
很可怕的好不!
“我这是,为了什么……”
冷静下来以后,李明无意识地嘀咕起了老爹的疑问。
他打记事开始,生活就被各种各样的“目标”驱动着。
读书的时候为了考大学,考完大学要读研考公,上岸了又得要买房找媳妇生子……
而穿越到大唐以后,他的生活也依旧被“目标”给支配着。
从最初的“求被废”、“在宫中求生存”,到出走辽东建立远离宫廷风暴的“安全屋”,直到裂土分封、独立建国、改朝换代、统一天下……
李明忽然发现,能实现的目标都已经实现了。
他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
这是很危险的。
因为目标达成,就意味着达到了顶点。
而众所周知,历史是不可能终结的,顶点之后,就是一路下坡的王朝周期律了。
衰退的速度是很快的,从贞观之治到安史之乱,也才一百年出头。
所以,李明几乎是下意识地卷起了效率。
就算因为时代和能力局限,没法攀科技,他也想让国家的国力和经济尽量向上攀登。
说白了,就是订立一个目标,给自己、国家和人民找点事做。
以免承平日久,天下人渐渐懈怠下去,最后踏入失速的漩涡,毁于内外部矛盾的集中爆发。
可是,李世民说的也不无道理。
封建王朝的顶级帝皇或许不懂工业,但一定懂农业社会。
这么卷效率,在短期凭着刚建国的热情还可以维持。
可是,人都是趋向于躺平的。
在没有科技大爆发、人口大爆炸,外部又缺乏强敌的情况下。
大明这个国家失去了强有力的目标,总是会不可避免地趋向保守、陷入内耗的……
“我对你的施政横加指责,你也不生气?”
过了许久,李世民主动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
他也同样冷静了下来,进行了一番思考。
好大儿的做法或许有值得商榷之处,但年轻人操之过急,也是情有可原。
他本意是好的,是为了天下万民的福祉的,而且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也没有执行歪。
作为手下败将,作为交了权的太上皇,他实在没有立场对儿子的施政纲领指指点点。
换位思考一下,要是太祖李渊在秦王当政时敢这么和他说话……
“不生气,因为我向来闻过则喜。”李明耸了耸肩膀。
“你不怕我干涉朝政?”李世民追问,直视儿子的双眼。
李明几乎秒答:
“怕个蛋。皇冠就在我头上,你想要,就自己来取。”
李世民愣了愣,露出衷心的微笑:
“你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