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待业青年,没有正式工作,按理是轮不到县长在会上点名批评的,但鄙人的确被县长在一个农村干部大会上点了名,虽然没具体指名道姓,但他所讲的人就是我。
我被县长点名批评,我父亲自然紧张万分。
父亲多次摸着胸口对我说,还好,还好,县长给了我面子,没有讲我的真名。
他以为只要不讲我的真名,别人就不知道。
他很担心我的名誉受损。
这个事要从我母亲说起。
我母亲是镇供销社的一名员工。
由于子女多,她无法去供销社上班,于是,供销社就在我家开了一个经销店。
这是镇上第一家,因此生意好得很,半夜都有人敲门,要买东西。
母亲见店生意好,就动了心思,要我去办一个营业执照,进点东西放在她店里卖。
不是我母亲突然良心发现,要遵纪守法,而是当时规定去县里进贷必须凭营业执照,否则,不给进。
所以,没办法,我只好去办营业执照。
我虽然年纪只有十几岁,但办事能力一点也不差。
我去工商所领取了表,然后去粮站签字,然而,主任却不签,什么原因我不记得了,反正他不签。
于是,我动用了糖衣炮弹,给主任送了十几块钱东西,好像是烟酒,主任经不起这个炮弹的攻击,最终还是签了。
在县工商局也遇到了有趣的一幕。
这次的主角是局长。
他突然看到了我,就问我是不是苏会计的儿子。
我说是的。
他立刻警觉起来,说,国家政策有规定,农村粮不能办营业执照。
他跟我父亲很熟,在印象中,我父亲家在农村,全家肯定吃农村粮,而当时的确有此规定,他不敢违法犯,尽管当地工商所和粮站都签字盖章,他认为里面肯定有诈,有欺骗。
他签字的笔迟迟不肯落下。
我立即说,我家是吃国家粮,不信,你打电话问粮站。
他真的拿起了电话,找粮站核实,结果,证实我家的确吃国家粮。
他签了字,但还是有点不甘心,问我,你家是怎么吃上国家粮的。
我想了老半天,也不知如何回答,见他签完字干脆跑了。
说实话,我也不知我家是如何吃上国家粮的,总之,有一天,我家突然有了一个购粮证,每个月可以去粮站买米买油,母亲每次都要我去,而我特别不愿意。
不愿意去的原因是要挑的近一百斤大米,非常重,我有点挑不动,每次把人累得快要散架了。
因此,每次母亲喊我,我就赶紧跑,一眨眼,人不见踪影,当然,大部分时间还是不敢跑,否则,晚上必有一顿打,饭也没得吃。
办好这个营业执照后,我就可以去各公司进货了。
当时进货的单位有副食品公司、食杂果品公司,而我父亲就在副食品公司任职。
我们这些个体工商户主要是在副食品公司进货,自然我要沾一些便宜,一些紧俏的烟酒,别人进不到,而我可以轻松地得到,这也为我后来挨县长批埋下了祸根。
按理说,有如此便利条件,我应该很赚钱。
其实,我很清楚,我家开经销店根本不赚钱,不仅不赚,反而是亏钱。
当时规定,销售价格必须执行县公司定的零销价,不准随意涨价,而零售价与批发价只有百分之三的利润,也是说卖一百块赚三元。
我家在桃坑镇上,三天有一场集市,一个月大约有九场。
每场集市,我家只能销售一百多元,也就是只能赚四多元,不会超过五元。
而每次集市完了之后,母亲必定叫我去县里进货,我来回的车费就要三元,然后,我在县里必定大肆挥霍,要花七八元,一趟下来,十几块钱没了。
我家经销店一个月的利润只有四、五十元,而我要去县里九趟,要花一百多元,我家每月净亏五、六十元。
当然,这不是我考虑的问题。
反正母亲要我去,我就去,反正亏不亏,我不管,是你要我去的,不关我的事。
相反,我不去的话,后果会严重。
我母亲打人从来是没轻没重的。
她非常喜欢打人骂人。
我很讨厌。
我觉得她就是秦始皇、法西斯、反动派、地富反坏右。
当然,内心上,我去城里还是很乐意。
在县城里,我可以说过的是帝王般生活。
到父亲那里报到之后,我会立刻溜得不见踪影。
干什么呢?
吃啊。
茶陵有很多国营饮食店,那时没有私营,全部是清一色的国营。
我首先目标是吃肉丝面条,加二根油条。
肉丝面真的很好吃,汤是猪骨头熬制,上面铺有几片肉加上一些葱花,散发一股浓烈的清香味,这样的味道我是闻所未闻,每次进店,总是忍不住口水直流。
有时吃一碗,有时吃二碗。
价格是二毛一碗,加油条一毛,总共三毛。
有时花五毛,没关系,我身上有一百多元,花不完。
我记得有一次吃面条时,出了一次小小的事故。
我拿油条时,手抖了一下,油条掉在地上。
地面上是一层漆黑的污泥,但我毫不介意地捡起沾满污泥的油条,扔进碗里。
对面坐着一个中年男人。
他看到这一幕,非常吃惊地望着我,而我把油条抖一下的动作都没有,就直接扔进了嘴里,他更加惊愕了,几次张开嘴巴,想发言,最终,他还是闭上嘴,低下头,一言不发。
我暗暗发笑,真是大惊小怪,小时候,更脏的东西都吃过,这算什么?!
吃饱了,自然要执行下一阶段任务,就是去大街上看小人书。
大街上有十几户人家在摆图书摊,看一本二分钱。
我一个下午可以看五本,花一毛钱,这时的开支还不足一元。
我最大的开支是买杂志和书。
新华书店的小说不多,尤其是新书不多,很多是地主变天啊,农民翻身当家作主之类,不好看。
我喜欢的是战争,惊险刺激的故事书,但是没有。
邮局有杂志卖。
每月都有新杂志,但没有文学杂志,都是一些科普类的杂志,在没有选择的条件下,我也买。
有时要花十几块,我一点也不心疼,反正花的是父母的钱,崽卖爷田心不疼,花了就花了,无所谓。
不久,天暗下来,我还有去做另一项工作,就是去看电影。
县电影院天天晚上放电影,我去了县里必定要看上一二次。
我发现有的小孩会随着人流拼命挤进去,看免费的电影。
我属于不大不小的小孩,挤了几次,不成功,每次都被工作人员揪了出来,只好乖乖买票。
我一般要玩到了晚上十一二点才回。
父亲会在房间等我,我有时不洗脸不洗脚就睡了。
父亲也不吱声,让我睡。
我跟父亲睡一个床,我睡里面,睡在他脚下,但非常不习惯,很不舒服,不敢碰父亲的身体,如果万一不小心碰到了,心里会异常一紧,吓得一抖索,久久不敢合眼。
当然,我知道,父亲不会说什么,但就是怕,就是不舒服,就是不敢。
父亲晚年时,我跟父亲睡过,奇怪是,这种感觉消失了,相反,父亲似乎有点害怕。
是冬天吧,长沙异常寒冷。
我跟父亲睡在一起,我依然睡在里面,他睡在外面。
两人脚挨着脚。
一天,父亲跟我说,晚上好冷啊。
我很惊讶,不会吧,我怎么觉得一点也不冷。
晚上睡觉时,我注意到了父亲。
原来,他为了不碰到我,把双脚露在被窝外面,就一直这样冻着,自然冷啊。
我赶紧跟他换了一个位置,他睡里,我睡外。
里面靠墙,始终会有被子。
晚年时,父亲在我面前变得小心翼翼起来,似乎很害怕我生气。
我有时的确会生气,会教训他,但他从来不顶,一声不吭,现在回忆起来,心有点痛。
父亲非常爱我,我真的不应该如此待他!
在茶陵这段时间,应该是我童年过得最为自由最为幸福的时光。
我想帝王生活也不过如此吧。
后来,也曾发生了一件极为恐怖的事,让我记忆犹新。
一天,我从茶陵调货回家。
这时我们镇上已通客车,每天下午有一趟。
我都是搭客车回家。
非常遗憾的是,这天,前方公路塌方,客车只到东江这地方,剩下的路需要步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