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也纳十九区的午后阳光,像是掺了枫糖的琥珀。
庭院中的喷泉水光被日色浸透,在挑高的天花板上投下晃动如液态的金斑,满室游弋着慵懒的鲸影。
一只肥硕松鼠在宅邸铸铁栏杆上疾走,蓬松尾巴像一簇跳跃的火焰,倏忽消失在浓密的树冠里,只留下几片被惊扰的叶子。
叶片迎风簌簌坠落,旋转、飘零,像无数烧红的微型金币,无声地铺满下方精心修剪却已显颓势的草坪。
齐诗允被这细微的动静吵醒,她努力睁开酸涩的双眼,但时差这无形的钝器,正沉重地敲击着她的神经。
从卧房大床上坐起,感觉太阳穴胀胀地跳,困意还是很浓。
眼皮像被抹了铅粉,每一次眨动都无比艰难,视野边缘的景物开始模糊、融化…仿佛窗外那熔金般的树影淌进了室内。
可蜜月假期也只是一礼拜时限,耗费在睡眠上,实在不划算。
目光清晰了些,她向身旁一瞥,枕面上有雷耀扬睡过的深痕,但他人已不见了踪迹,只是把被褥推向她身侧的褶皱还在。室内温度明明很暖和,他却像是怕她会踢被着凉一样。
这种事无巨细被关爱的感觉,令女人倏然莞尔。
暮色如稀释的葡萄酒,缓缓注入十九区的街巷。洗漱完,齐诗允在睡裙外套一件费尔岛针织长衫往楼下走,脚步略显虚浮,仍带着浓睡初醒的棉絮感。
此刻,整座宅邸浸在一种黄昏特有的、微醺的寂静里,唯有某种极有韵律的、轻微的“笃、笃”声,自厨房方向传来。
清脆、稳定,敲碎满室慵懒。
食物香味也随之从飘过来,惹得女人肚子开始咕咕乱叫。
她循声而去,脚步停在厨房磨砂玻璃门外。门内透出一股暖黄的光晕,映着门框上精细的铜质花纹。她轻轻推开一条缝隙——眼前景象让她瞬间屏息,残余的倦意,都被一种更温热的惊诧驱散。
本以为又会是哪位名厨上门服务,没成想,是雷耀扬独自在灶前煎炒蒸炸。
深秋的维也纳已有寒意,他脱掉了平日一丝不苟的西装,打扮得颇为居家,一件咖色青果领羊毛衫配米灰裤子,特别简单干净,柔软织物妥帖地勾勒出他宽阔而挺拔的肩背线条。
袖口被他仔细地挽至小臂中段,露出一截劲瘦有力的手腕和线条干净的手腕骨…显出一种沉静的、近乎温润的“人夫感”。
黑色围裙半系在腰上,男人神情专注地颠锅,动作娴熟得像是上过米芝莲大厨烹饪课。
视线往左延伸,她看见砧板上果蔬和肉类码放得归整,岛台上没有丝毫凌乱。一整排不锈钢锅具锃亮如镜,按照大小序列悬挂在头顶的架子上,所有调味料的玻璃瓶标签一律朝外,精确排列,如同等待检阅的士兵。
连擦拭台面的湿布,都被他折迭成方方正正的小块,放在指定角落,边缘与流理台的边线严丝合缝。
空气里弥漫着黄油在厚底锅中融化的温暖奶香,还混合着新鲜菌菇的泥土气息,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他羊绒衫和须后水的清冽。
实在是符合他一贯追求完美作风,抑或是,带着异常洁癖的强迫症。
虽然生日时已经见识过一次,也品尝过他厨艺,但他今天这模样看起来比锅中食物更令自己垂涎…这男人,常常在不经意间散发致命吸引力,根本就是个行走的迷魂药。
厨房暖黄的光线落在雷耀扬轮廓分明的侧颜上,高挺的鼻梁在脸颊投下小片阴影,下颌线因专注而微微绷紧。但她的目光,始终无法从他挽起袖口的小臂上移开。
流畅的肌肉线条和膨胀的血管脉络,正随他动作微微起伏,透着深沉的力道与掌控感。
想起昨夜的荒淫,齐诗允越看他越觉心口发热,忍不住悄声迈步上前,从背后围抱住他。
“我吵醒你了?”
“本打算做好晚饭再叫你起身的……”
一早就察觉到她的窥望,雷耀扬并未被她背后偷袭吓到,那绷紧的线条瞬间柔和下来,深邃的眼眸里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带着烟火气的笑意。
他的声线在锅铲偶尔碰触锅底的轻微声响里显得格外低沉悦耳,就像大提琴的低音弦被轻轻拨动。
两人交谈间,他又往锅里喷洒了一点白葡萄酒。
酒香被高温催化,霎时间弥漫鼻腔中。
窗外是沉落的秋日暮色,窗内,是料理台上秩序井然的美味战场…以及那个为了她,甘愿让弹钢琴的矜贵双手沾染人间烟火、为爱服务的男人。
空气里,浮荡着葡萄酒与海鲜在锅中交融的“滋滋”声,还有雷耀扬的独特气息,比任何曲调都更令人安心沉醉。
齐诗允从他后背探出头,好奇观察锅中开口的蛤蜊,味蕾一下子被唤醒:
“雷生难得下厨,我当然要做你忠实观众。”
“来不及拿相机了,只好我用这双眼先帮你记录下喇———”
她玩笑着哄他开心,对方被她俏皮模样逗得嘴角上扬,也被她亲昵的举动惹得心痒。
男人挑了挑眉,一丝不易察觉的赧然飞快掠过他向来沉稳的面容。
雷耀扬抬眸看了眼计时器上的时间,他慢慢放下锅铲,动作依旧从容,又拿起一块雪白的布巾擦了擦手。
动作带着一种特别的仪式感,从指尖到指根,一丝不苟。
暖黄的光透过玻璃晕开,温柔地包裹一切。他转身走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影,带着厨房特有的温暖气息和食物芬芳将她笼罩。
低沉的声音擦过她耳际,带着锅灶余温的暖意:
“维也纳的秋天太短,蜜月也太短……”
“好奇怪,好像和你在一起,时间都变得特别短。”
男人伸出手,带着薄茧的指腹极其自然地、轻柔地将齐诗允颊边一缕垂落的发丝别到耳后,动作熟稔得仿佛已做过千百遍。指尖不经意擦过她耳廓敏感的皮肤,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随即,他凑身吻在她额头,温度,像渐渐融化的糖霜。
“雷生,你好肉麻……”
“再耽误时间,你的菜要烧糊了。”
看到他脖颈处还有一丝浅浅的勒痕,齐诗允心跳瞬间加快。她羞赧地别过头去,转身躲开对方得寸进尺的温柔进攻:
“我去餐厅等你。”
说着,她拿起岛台上洗净的士多啤梨放入口中,酸酸甜甜的汁水在味蕾化开,一如她此刻幸福又雀跃的情绪。婚后生活或许会平淡或许会琐碎,但是和他在一起,始终让她觉得会与别不同。
无人打扰,这一餐饭吃得轻松愉快。
雷耀扬厨艺精进,比游艇那次更叫她惊喜。虽然他谦虚说都是法餐的基础菜式,但也把她的胃照顾得十分妥帖。
吃饱饮足,齐诗允放下餐叉,用餐巾轻拭嘴角,笑道:
“因为以前课业和工作压力大,方女士从来不让我和厨具沾边,我只会煮即食公仔面,是个烹饪白痴。”
“所以这辈子,雷生大概是享用不到我做的饭菜了。”
男人抿一口酒又放下,靠向椅背,双眼望定她:
“阿妈都舍不得让你做的事,我又怎会舍得让你做?而且我要你嫁给我的目的,也不是做贤妻良母。”
听过,齐诗允挑眉,交叉双臂压在桌面把身子前倾,故作不解地追问道:
“那你要我嫁给你做什么?”
雷耀扬勾勾唇,从椅子上站起走到她背后,拿出一个铂金色信封摆在桌上,借此岔开她的话题:
“明天会降温,穿多点,我们要出去一趟。”
女人仰头,看见他瞳眸里的似水柔情,宛若夜晚的多瑙河面,正泛起粼粼的波光。
被对方眼神示意拆开信封,齐诗允略显疑惑地轻轻打开,取出内里两张写满德语的精致门飞。
她细看了日期,正是明晚。
对方凝视她略显愕然的神情,手掌轻托着女人后脑勺抚摸,带着心中扎根许久的歉疚,柔声承诺道:
“我还欠你一场音乐会。”
“这次,我不会再提前离场了。”
昨夜的风刮落了不少枫叶,随车胎疾驰滚动的力道再次飘飞。
雷耀扬揸车,一路往内城方向。沿途是暮色下的多瑙河畔,光辉璀璨延绵两千多公里,静静流淌,见证这座世界音乐之都的历史变迁。
齐诗允望向窗外景色,看见几只雪白天鹅展开双翼飞跃宽阔河面,松石绿的教堂穹顶在金黄落霞衬托下更为显眼…沿途都是数不尽的名胜风光,路过的每一处,都让人有种要停下来近距离细赏的念头。